天花低頭萬家生佛。這場史無前例的防疫大捷將安國公府的聲望推向了一個凡人臣子所能企及的前所未有的。京城之內鞭炮聲不絕于耳，無數百姓涌上街頭歡慶，甚至自發為安國公父女立起長生牌位日夜焚香叩拜，其香火之鼎盛竟隱隱然有蓋過城隍廟與龍王廟之勢。
“工聖”、“神醫”、“在世活菩薩”，各種充滿了神化色彩的尊號通過說書先生的嘴和走街串巷的貨郎迅速傳遍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一時間天下百姓“只知有安國，不知有朝廷”的言論開始在民間悄然流傳，雖是出于感激卻也蘊含著足以讓任何一位帝王都為之警醒的巨大凶險。
皇帝寧宣宗對此表面上是樂見其成聖眷無雙。他不僅下旨將《鄉防痘疹十條》頒行天下作為帝國永世之法，更親自為那位在蜀中道上為保護“冰壺”而殉職的年輕驛卒追風追封“忠勇校尉”，並由國庫出資為其父母養老送終，其忠勇事跡被寫入蒙學課本與歷代忠臣並列。
這一系列的恩賞無疑是將安國公府的功績與皇權與帝國道統進行了最深度的捆綁，其榮寵已是無以復加。
然而在這潑天富貴與無上榮光的背後，安國公張大山這位風暴的中心卻並未有半分的得意與張揚。相反他的心中正被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如同寒冰般刺骨的危機感所籠罩。
……
安國公府的書房之內。
張大山靜靜地坐在窗前，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粗茶。他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院外那喧囂不休依舊有無數百姓自發前來叩謝的人潮，他的眉頭卻如同打了死結一般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的靈魂深處裝著另一個世界數千年的歷史興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功高震主”這四個字對于一個臣子而言是何等致命的劇毒。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歷朝歷代多少開國元勛，中興名臣在為君王打下江山平定禍亂之後，最終卻落得個身死族滅的淒慘下場？
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有了不臣之心，而僅僅是因為他們的功勞太大，他們的聲望太高，高到了足以讓那張高踞于九天之上的龍椅都感到不安的程度。
而他張家如今所面臨的正是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處境！
論功績，平北蠻，定邊疆，興鐵路，救災荒，滅天花，活人百萬，堪稱再造社稷。論民望，萬家生佛，立祠供奉，其聲望在民間怕是早已超過了歷代所有的聖賢。論實力，格物學院桃李天下，青石商會富可敵國，幾個兒子更是各掌要害權柄赫赫。
這樣一個家族這樣一個“完美”到了極致的臣子，在任何一個帝王的眼中都絕不可能再是“純臣”。而是……一個潛在的巨大的足以威脅到皇權永固的威脅！
皇帝陛下或許現在因為需要依仗他們，而表現得聖眷優隆信賴無疑。可帝王心術變幻莫測。誰能保證當天下徹底安定當所有潛在的威脅都被掃平之後，他不會為了趙氏江山的萬世永固而對自己這個功高蓋世的“恩人”舉起那柄最無情的屠刀？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一般日夜啃噬著張大山的心，讓他寢食難安。
“爹您找我們？”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張小山、張鐵牛、張石頭、張花兒等幾個已經能獨當一面的子女看著父親那異常凝重的臉色，心中都是一凜，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都坐吧。”張大山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看著眼前這些由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如今已是帝國棟梁的兒女們，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欣慰有自豪，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憂慮。
“外面的熱鬧都看到了吧？”他緩緩開口。
“看到了。”石頭最是心直口快臉上還帶著幾分抑制不住的興奮，“爹您現在可是咱們大寧朝名副其實的活菩薩了！俺今天去商會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頂的大掌櫃們見了俺都跟見了親爹似的，一個個恭敬得不得了！”
“是啊爹。”花兒也笑著說道，“現在京城里最時興的就是咱們‘青石布藝’的花樣子，那些王公貴冑家的夫人們都以能穿上咱們家織的布為榮呢。”
孩子們都還沉浸在這份巨大的榮耀所帶來的喜悅之中。他們看到的，是鮮花是掌聲是家族如日中天的鼎盛。而張大山看到的卻是那隱藏在鮮花與掌聲之下的萬丈深淵！
“糊涂！”張大山猛地一拍桌案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他這一聲低喝如同平地驚雷瞬間便讓屋子里所有人都噤了聲，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們從未見過父親在如此“大喜”的日子里發這麼大的火。
“你們只看到了眼前的這點風光，”張大山緩緩起身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冰刀一一掃過兒女們的臉龐，“卻沒看到咱們張家已經被架在了烈火之上，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
“爹？！”張小山第一個感到了不對勁連忙上前一步，“您……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張大山冷笑一聲，“小山你自幼苦讀史書，爹問你大秦之白起，大漢之韓信，他們是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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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韓信？這兩個名字一出張小山，那張一向鎮定自若的臉，瞬間“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如紙！他是當朝首輔是帝國最頂尖的政治家。他如何能不明白，這兩個名字背後所蘊含的那血淋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歷史鐵律？！
“爹……您的意思是……”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變得有些顫抖。
“沒錯。”張大山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功！高！震！主！”
“你們以為‘萬家生佛’是榮耀嗎？不！那是催命符！”
“你們以為‘聖眷無雙’是恩寵嗎？不！那是捧殺！”
“當天下百姓只知有安國公而不知有當今天子之時。你們覺得那張龍椅之上的皇帝陛下，他的心里會作何感想？”
“他會感激我們嗎？”
“不！”
“他只會感到恐懼！”
“恐懼我們張家會成為下一個威脅他趙氏江山的權臣！外戚！甚至是……取而代之的新王！”
張大山的這番話，如同最冰冷的冰水，從頭到腳將所有還沉浸在喜悅之中的孩子們徹底澆醒！他們的臉上血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與張小山一般無二的巨大恐懼！
“那……那爹……咱們……咱們該怎麼辦？”王氏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死死地抓著丈夫的胳膊。
“跑？跑不掉。”張大山搖了搖頭，“這天下之大皆是王土。咱們張家早已與帝國深度捆綁根深蒂固，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反？更是死路一條。”他看著兒子們，“咱們所有的力量都源于陛下的信任與支持。一旦反目便是失了‘大義’，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
“那……難道就只能……坐以待斃？”石頭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
“不。”張大山的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的光芒。“自古以來能破此死局者，唯有上上兩策。”
“其一是讓君王對你再無半分的猜忌。”
“其二便是讓你自己變得再無半分的威脅。”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地投向了皇宮的方向。
“看來是時候去跟咱們這位聖明的陛下……”
“好好地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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