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那水力鍛錘一弄出來,鐵匠鋪的活計頓時就輕省了大半。
鐵牛和柱子看著那水輪帶動著大鐵錘,“ 當、 當”地,比十幾個壯漢掄錘還有勁兒,心里頭對自家爹張大山,那是越發佩服了。
這日,張大山又把柱子叫到了跟前。
“柱子啊,爹看著你小子,對這些新奇玩意兒,是越琢磨越有癮了。”張大山笑道。
柱子嘿嘿一笑,撓了撓頭︰“爹,您弄出來的這些東西,太神了!俺就喜歡擺弄這些。”
“光喜歡不成,還得能給家里,給村里,搗鼓出更多實實在在的好處才行。”張大山話鋒一轉。
“爹這幾日又從一本破舊的古書上,看見個稀罕玩意兒,叫琉璃。那玩意兒要是能燒出來,怕是比那金銀玉器還要金貴呢!”
“琉璃?”柱子瞪大了眼楮,“爹,那不是只有畫本子上,還有那些大官老爺府里頭才有的寶貝嗎?晶瑩剔透,五光十色的,听說能照見人影兒呢!”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張大山點頭,“書上說啊,這琉璃,是用些個特殊的沙石,配上草木灰和一些個礦石粉末,用那極高的火候燒出來的。”
“爹琢磨著,咱們村如今有了煤炭,那磚瓦窯的火候也能燒得夠旺了。是不是……也能試試看,把這琉璃給它燒出來?”
柱子一听,那心氣兒比他爹還要高︰“爹!能成!指定能成!”
“您說咋辦,俺就咋辦!這燒窯的活計,俺如今也摸出些門道來了!”
張大山看著兒子這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也是欣慰。
“好!有你這句話,爹這心里頭就有底了。”
“這燒琉璃啊,頭一樣,便是這選料。那書上說,得用最純淨的石英砂,也就是咱們平日里說的水晶石。還得有那草木灰里頭煉出來的純堿,這個你娘她們會弄。”
“再者,還得有些個能讓它熔化得更好、燒出來更透亮的輔料,比如那鉛礦石粉,不過這玩意兒有毒,用的時候得小心。”
“要是想讓它帶上顏色,就得往里頭摻和些個不同的礦石粉末。比如銅礦石能燒出綠的藍的,鐵礦石能燒出黃的褐的。”
“這些原料,都得精挑細選,不能有半點含糊。”
柱子听得仔細,一一記下。
“爹,這原料的事兒,俺明兒個就帶人去山上尋摸!保管給您找那最好的!”
“光有原料還不夠,”張大山又道,“這燒琉璃的窯,跟咱們那燒磚瓦的還不一樣。它要的火候更高,也更勻稱。咱們先前那幾個窯,怕是頂不住。”
“爹已經畫了個新的小窯圖樣,專門用來試燒琉璃的。你得領著人,照著圖樣,用最好的耐火磚和耐火泥,給它重新砌一個出來。”
“那窯體得厚實,火膛和風道也得重新設計,才能讓那煤炭燒出最高的溫度來。”
接下來的日子里,柱子便領著幾個燒慣了磚瓦窯的老師傅,還有他那幾個機靈的學徒。
叮叮當當,熱火朝天地,在那磚瓦窯旁邊,開始砌築這座專門用來燒琉璃的小型試驗窯。
這窯雖小,可那講究卻比大窯還要多。
張大山每日里都過來看上幾回,指點他們如何砌築那弧形的窯頂,如何留設那觀火孔和加料口。
另一邊,鐵牛和石頭也沒閑著。
他們領著人,漫山遍野地去尋摸那些燒制琉璃所需的各色礦石。
純淨的石英砂,他們在清溪上游的一處白沙灘里頭,淘洗出了不少。
草木灰呢,村里各家各戶都攢著,王氏和花兒她們,又按照張大山教的法子,用水浸泡、過濾、熬煮,也得了不少白花花的純堿。
最難尋的,還是那些鉛礦石、銅礦石、鐵礦石。
好在先前購置那片荒山的時候,張大山就留意過山里頭的礦藏。
如今再去細細尋摸,倒也真讓他們給找著了幾處不起眼的小礦脈。
雖然品位不高,儲量也不大,可用來試燒琉璃,倒是盡夠了。
這些礦石運回來之後,又得經過粉碎、研磨、篩選,變成細細的粉末。
張大山還特意叮囑,那鉛礦石粉有毒,研磨的時候一定要戴上厚實的麻布口罩,沾了手也得趕緊洗干淨。
材料備齊了,窯爐也建好了。
這琉璃的試燒,便正式開始了。
張大山親自上陣,柱子在一旁給他打下手。
他們把那些按照特定比例配好的石英砂、純堿、鉛粉以及少量著色的孔雀石粉銅礦的一種),都仔仔細細地混合均勻。
再將這混合好的原料,裝進用耐火黏土特制的小坩堝里頭。
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這些裝著希望的小坩堝,一個個地,送進那早已燒得通紅的琉璃窯膛之中。
接下來,便是最是考驗耐心和經驗的火候控制了。
張大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那窯口。
他一會兒看看那窯膛里火焰的顏色,從最初的橘紅,到明黃,再到刺眼的白亮。
一會兒又側耳听听那坩堝里傳出來的細微聲響,是安靜無聲,還是微微的 啪,亦或是劇烈的翻滾。
還得時不時地,指揮著負責燒火的工匠,往那火膛里頭添那精選的煤炭,或者調節那風箱的力道。
“火再大些!讓那火焰變成白亮色!對!就是這個火候!”
“穩住!穩住!現在改用文火,慢慢燒,莫要急!這琉璃啊,就跟那熬鷹似的,得有耐心!”
這燒制琉璃的溫度,比燒磚瓦可要高出太多了,那窯膛里頭,簡直就像是個小太陽似的,烤得人臉皮發燙,汗流浹背。
可張大山和柱子他們,卻連眼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了那最佳的火候,糟蹋了這一窯的寶貝。
頭幾回試燒,結果自然是……不盡如人意。
不是火候不夠,那原料根本就沒熔化,還是些個半生不熟的疙瘩,顏色也灰撲撲的,一點光澤都沒有。
“爹,這……這咋回事啊?跟那燒壞了的磚坯似的。”柱子有些泄氣。
“莫急,這是火候不到。”張大山沉聲道,“這琉璃啊,比那磚瓦金貴,自然也更嬌氣。下次,咱們把火燒得再旺些,時辰也再長些。”
就是火候太猛了,把那坩堝都給燒裂了,里頭的料子流得到處都是,變成了一灘灘顏色古怪的廢渣,還冒著難聞的煙。
“哎呀!這……這又是咋了?”一個老師傅跺著腳,心疼那些金貴的原料。
“這是火太過了,把料子給燒壞了。”張大山眉頭緊鎖,“看來這加煤的量和風箱的力道,還得再仔細合計合計。”
再不然,就是好不容易燒成了形,看著那坩堝里頭的東西也化成了亮晶晶的液體。
可一出窯,遇到冷風,便“ 里啪啦”地,全都炸裂開來,成了沒用的碎玻璃碴子,一點完整的都尋不著。
“爹,這……這又是為啥啊?”柱子撿起一塊鋒利的琉璃碎片,滿臉的不解。
“這叫‘炸窯’,是退火沒退好。”張大山解釋道,“這琉璃啊,燒好了之後,不能一下子就讓它冷下來,得慢慢地,一點點地降溫,讓它自個兒把那股子火氣給散盡了,才不會裂。”
一連失敗了十幾次,糟蹋了不少金貴的原料和煤炭。
那些跟著幫忙的工匠們,都有些個泄氣了。
“張先生,這……這琉璃也太難燒了吧?怕不是……咱們這窮山溝里頭,根本就燒不出那等寶貝來?”一個燒了一輩子磚瓦的老師傅,唉聲嘆氣地說道,臉上滿是灰敗。
柱子也是滿臉的沮喪,看著那一堆堆的廢品,心里頭很不是滋味,他拍著胸脯跟爹保證過的,如今卻……
只有張大山,依舊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樣。
“莫慌,莫慌。”他拍了拍柱子的肩膀,又對著那些工匠們說道,聲音里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天底下,哪有啥事兒是一蹴而就的?俺們先前做那曲轅犁,不也失敗了好幾回?”
“這燒琉璃,本就是個精細活,火候差一絲一毫,那結果就千差萬別。”
“咱們這頭幾回失敗了,那是常事。正好能讓咱們摸清楚這窯爐的脾性,還有這火候的奧妙。”
“大家伙兒都別泄氣,把這失敗的經驗都給它記牢了,咱們再重新來過!俺就不信,這小小的琉璃,還能比那石頭地更難啃!”
他又領著柱子他們,仔仔細細地分析每一次失敗的原因。
是原料的配比不對?還是窯溫的控制出了岔子?亦或是那退火降溫的法子沒掌握好?
他們一次次地調整配方,一次次地改進窯爐,一次次地摸索那火候的細微變化。
張大山甚至還讓柱子,在窯身上多開了幾個小小的觀火孔,又弄了些個耐高溫的陶管,伸到窯膛里頭,好更清楚地觀察里頭琉璃料熔化的情況。
終于,在經歷了不知道多少個不眠之夜的苦思冥想,和無數次令人沮喪的失敗之後。
當又一批燒得通紅的坩堝,從那琉璃窯里頭,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再經過了漫長而又精密的退火降溫之後。
奇跡,終于發生了!
只見那些原本灰撲撲的坩堝里頭,竟然……竟然真的出現了一顆顆、一件件色彩斑斕、晶瑩剔透的琉璃制品!
有那圓溜溜、光潤可愛的各色琉璃珠子,紅的像瑪瑙,綠的像翡翠,藍的像晴空,在日頭底下閃爍著迷人的光彩。
有那小巧玲瓏、造型別致的琉璃佩飾,做成了小魚、小鳥、小花朵的模樣,看著就讓人打心眼兒里喜歡。
甚至,還有那麼一兩件燒得比較成功的、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小巧琉璃杯盞!
雖然,這些琉璃制品的個頭都還不大,顏色也還不夠純正,里頭也還夾雜著些許細小的氣泡和雜質。
可那份獨有的、夢幻般的光澤和質感,卻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得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爹!成了!成了!咱們……咱們真的燒出琉璃來了!”柱子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海藍色的琉璃珠,那珠子在他粗糙的手心里,散發著幽幽的光芒,美得讓人心醉。
“好!好啊!不愧是俺張大山的兒子!”張大山也是激動得眼圈都有些泛紅,他知道,為了這一刻,他們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