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枯枝上,像撒了一把碎銀。
火堆燒得正旺,松木柴塊爆裂時濺起火星,竄得老高又落下來,在小姑娘素色的裙角旁明明滅滅。
她縮著膝蓋坐在火邊,逃出來已有三日,身上那件湖藍夾襖早沾了泥灰,連鬢邊的珍珠耳墜都缺了半顆,是前日慌不擇路撞在樹樁上蹭掉的。
可她似是不覺冷,也不覺疼。只直勾勾盯著那團火,看橘紅色的焰舌舔著柴薪,把硬邦邦的木頭啃成黑灰,又被夜風卷著飄向遠處。忽然有冰涼的東西砸在手背上,她愣了愣,抬手一摸,才知是眼淚。
起初是一兩滴,後來便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喉頭里堵著的哽咽聲終究沒忍住,輕輕抖了出來。
“姑娘,你為何落淚?”
溫和的聲音混著柴火燒裂的脆響傳來,小姑娘驚得猛地抬頭。火堆對面,明心大師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他披著件洗得發白的僧袍,月光落在他半邊臉上,連眼角的細紋都透著柔和,手里那串菩提念珠還懸在腕間,顯然是剛從淺眠中醒轉。
小姑娘慌忙用袖子去擦臉,指尖蹭過滾燙的眼眶,倒把淚意逼得更凶了。“對不住,明心大師,”她聲音發顫,帶著哭過的沙啞,“定是我吵著您歇息了。這荒山野嶺的,本就難睡,偏我還……”
“阿彌陀佛。”明心雙手合十,低低念了聲佛號,沒讓她把道歉的話說完。他慢慢坐直些,目光落在她發紅的眼尾,“夜里風涼,姑娘若有委屈,不妨說出來。話是心頭刃,藏著會割得慌,倒不如剖出來,貧僧替你听著。”
火堆“ 啪”響了聲,濺起的火星落在小姑娘腳邊。
她望著明心那雙沉靜的眼,忽然就松了勁——這三日來,她躲過高門宅院的追兵,避過市集里探頭探腦的眼,連跟討水喝的老婦都不敢多說半句話,此刻被這聲“不妨說出來”輕輕一撞,心里堵著的東西竟像決了堤。
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夜風鑽進喉嚨,嗆得她咳了兩聲,才緩緩開口“我叫柳煙兒,是平陽縣令柳正清的嫡女。我娘走得早,在我還沒記清她模樣的時候,就染了風寒去了。”
說這話時,她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裙角的補丁——那是丫鬟春桃臨走前連夜縫的,用的是她娘留下的一塊舊綢子。“我娘在世時,跟京城丞相府是舊交,當年我還在她肚子里,就跟丞相公子沈硯之指了腹為婚。那會兒我爹總抱著我,說等我長大,要風風光光送我去京城,讓我娘在天上也安心。”
可這話,在她娘下葬後第三個月就變了。
柳正清娶了鄰縣的王氏,沒過半年竟抬成了平妻,連帶著王氏帶來的女兒柳月娥,也成了柳家二小姐。
“我爹總說王氏賢惠,說月娥乖巧,可他們忘了,我娘的牌位還在祠堂里立著。”柳煙兒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王氏剛進門時對我還好,端茶送水總親自來,可等月娥長到十歲,眼瞧著出落得模樣周正了,她看我的眼神就不對了。”
她記得有回她翻出娘留下的一支玉簪,正拿在手里看,王氏路過瞧見,忽然沉了臉,說“姑娘家戴這麼貴重的東西招搖”,伸手就搶了去,轉頭就插在了柳月娥頭上。柳正清撞見了,只淡淡說“你妹妹小,讓著她些”,半句沒提那是她娘的遺物。
“我原以為,她不過是貪些東西,疼自己女兒罷了。”柳煙兒抬手抹了把淚,聲音澀得厲害,“直到上個月,王氏忽然跟我爹說,要給我和月娥同天辦婚事。她說給月娥尋了戶好人家,是本地富商李家,李家老爺雖年長些,卻答應讓月娥做正妻,嫁妝給足八抬大轎;又說丞相府那邊催得緊,不如就同一天出嫁,也算雙喜臨門。”
那會兒她雖覺得倉促,卻也沒多想——沈硯之她雖沒見過,卻從小听著“未婚夫”三個字長大,心里總存著點朦朧的期待。
直到出嫁前一天,她貼身的丫鬟春桃慌慌張張跑回來,攥著她的手直發抖“小姐,不好了!我剛才在花園假山後,听見夫人跟二小姐說話……”
春桃說,王氏根本沒打算讓她嫁去丞相府。那李家老爺哪里是什麼富商,是個出了名的粗人,前頭娶過三房妻室都沒熬過一年,而柳月娥要嫁的,才是京城的沈硯之。
王氏早跟柳正清商量好了,只等迎親那天,趁亂把她和柳月娥的花轎換了,等生米煮成熟飯,丞相府就算知道了,為了顏面也不會聲張。
“我當時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雷劈了似的。”柳煙兒攥著拳頭,指節泛白,“我沖進書房找我爹,他正跟王氏對賬,見我哭著進去,竟先皺了眉,說‘出嫁前哭哭啼啼不吉利’。我把春桃听見的話說了,他卻沉了臉罵我‘胡言亂語’,說王氏最是賢惠,怎麼會做這種事。”
她看著柳正清躲閃的眼神,看著王氏站在一旁假惺惺地抹淚,忽然就明白了——這事兒,他不是不知道,是默許了。或許在他心里,早就覺得柳月娥比她更配得上丞相府,早就忘了當年對她娘許下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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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跟春桃抱著哭了半宿。”柳煙兒望著跳動的火苗,聲音輕得像嘆息,“春桃說,小姐不能跳火坑,我替你嫁。她連夜把我的嫁衣換了,又把她的粗布衣裳穿在我身上,還把她攢的碎銀子都塞給我。第二天迎親的嗩吶響起來,她梳著我的發髻,蓋著我的紅蓋頭,鑽進了那頂該送我去李家的花轎。我則混在送親的僕婦里,趁人多眼雜,從後門跑了出來。”
她逃得急,連雙像樣的鞋都沒帶,一路向南走,腳底板磨出了好幾個水泡。有好幾次听見身後有馬蹄聲,都嚇得鑽進草叢里,等半天不敢出來。“我不恨月娥想嫁去丞相府,她要去就去,那富貴窩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她頓了頓,眼里閃過些擔憂,“春桃機靈,又能吃苦,李家雖粗鄙,好歹是正妻,想來……不會太委屈她。”
明心一直沒說話,只捻著腕間的菩提念珠,每顆珠子都被他捻得溫潤。
直到柳煙兒說完,他才緩緩抬眼,目光落在火堆里即將燃盡的柴塊上“姑娘逃得出狼窩,卻把心懸在了半空。”
他聲音不高,卻像石子落在柳煙兒心里,蕩起圈圈漣漪。“春桃替你嫁,是忠;你信她能過得好,是善。可這世間事,哪是‘讓’就能清淨的?”
明心抬眼看向她,月光下,他眼底映著跳動的火光,“你繼母能換花轎,就敢做更絕的事。如今柳月娥頂著你的身份嫁去丞相府,日子越久越怕露餡,她和你父親,遲早會派人尋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才能安心。”
柳煙兒渾身一僵,指尖猛地收緊。她不是沒想過這點,只是不敢深想。這幾日夜里總做噩夢,夢見王氏帶著人追來,手里拿著剪刀要毀她的臉,嚇得她驚醒時,渾身都是冷汗。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發顫,“我原想往南邊去,听說那邊有水鄉,鎮與鎮隔得遠,沒人認得柳家嫡女。可走了這三日才知道,我一個女子,沒盤纏沒去處,連找家客棧都不敢說真名,夜里躺在破廟里,听著風刮窗戶的聲音,都覺得是有人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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