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壁清野四個字,化作一道道具體的軍令,撒向沿海星羅棋布的漁村、小鎮。
望潮灣的清晨,不再有漁船出海,只有壓抑的哭泣和沉重的嘆息。
海風依舊帶著咸腥,卻吹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濃濃離愁。
陳伯佝僂著背,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撫摸著那艘陪伴了他大半輩子、如今卻只能擱淺在沙灘上的舊漁船。
“阿爺,我們真的要走了嗎?小魚兒想家,想我們的船……”孩子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緊緊抓著爺爺的衣角。
陳伯渾濁的老眼望著無垠的大海,那里曾是他們的糧倉,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來的酸澀壓下去,蹲下身,用布滿老繭的手擦去孫子臉上的淚珠︰“乖孫兒,倭寇壞,海匪凶,跟著軍爺走,去城里安全,等軍爺們把那些壞蛋都打跑了,阿爺就帶你回來,咱們再出海,打最大的魚!”
兒媳阿秀默默地收拾著簡陋的家當,幾件打滿補丁的衣物,一小罐舍不得吃的咸魚干,還有丈夫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磨得發亮的貝殼。
阿秀的動作很慢,眼神空洞地望著破敗的茅屋,這里每一塊石頭,每一片瓦,都浸透著生活的艱辛與幸福。
隊正張誠帶著十幾名士兵走進村子,看著村民們拖家帶口,背著僅有的家當,心像被揪住一樣。
張誠走到陳伯面前,深深吸了口氣,勸慰著︰
“陳老伯,鄉親們,我等奉鎮國公之命,護送大家遷往府城安置。朝廷知道大家故土難離,這海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大伙兒的命根子,可眼下倭寇海盜肆虐,他們燒殺搶掠,毫無人性,留在這里,就是等死啊!”
“官府在城里為大家準備了臨時住所,雖然簡陋,但能遮風擋雨,有城牆保護,有軍隊守衛,糧食也會統一調配,不會讓大家餓著,我們這麼做,是為了保住大家的性命,是為了讓那些畜生來了也搶不到一粒米,抓不到一個人!”
“鎮國公已經發下嚴令,水師正在日夜趕造大船,用不了多久,咱們的大軍就會揚帆出海,把那些倭寇海盜,連根拔起,把他們趕盡殺絕!到時候,這海還是咱們的海,這灣還是咱們的望潮灣,大家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來,重建家園,我張誠,以項上人頭擔保!”
士兵們也紛紛上前,主動幫百姓背起沉重的行李,抱起哭鬧的孩子。
一個年輕的小兵走到阿秀身邊,笨拙地幫她提起裝著咸魚干的罐子,低聲道︰“嫂子,別太難過了,城里人多,互相有個照應,等打跑了倭寇,日子會好起來的。”
陳伯看著張誠,又看了看身邊默默幫忙的士兵,顫巍巍地拉起小魚兒的手,最後看了一眼那艘漁船。
“走吧……軍爺們說得對,留得青山在……”
整個望潮灣,乃至整個沿海,都在上演著類似的情景。
百姓們一步三回頭,淚眼婆娑地告別祖居的土地和賴以生存的漁船。
特赦招安的消息,如同海風般吹遍了黑沙島、雙嶼島、龜蛇島以及無數大大小小的海盜藏匿點。
迷途知返,脫離倭寇,斬殺倭寇或提供重要情報者,不但前罪一筆勾銷,還能論功行賞,甚至有機會編入官軍,成為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兵。
龜蛇島上,一個綽號“泥鰍”的小頭目李三,正借著昏暗的油燈光,摩挲著一枚粗糙的銀簪子。
這是離家時,妻子偷偷塞給他的信物,岸上堅壁清野的消息也傳到了島上,想起上次跟隨倭寇去襲擾一個小漁村,那些被屠戮的老弱婦孺,胃里就一陣翻騰。
招安的消息讓李三心動了,悄悄找到同鄉王五,低聲道︰“老王,听說了嗎?朝廷這回是真給活路啊!再跟著倭寇干,不是被楚軍打死,就是哪天被自己人黑吃黑……”
雙嶼島上,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海盜趙四,正煩躁地灌著劣酒,他本是沿海漁民,因得罪了惡霸家破人亡才被迫落草。
招安令讓趙四想起了老家的祖墳和老母親,雖然不知生死,但總歸是個念想,倭寇的趾高氣揚和動輒打罵,早就受夠了。
“都他娘的給老子听好了!”
張霸在自己的大寨里,對著手下大小頭目咆哮“誰要是敢動歪心思,想學那沒骨頭的軟蛋去投降官府,老子就把他剁碎了喂鯊魚,再查出誰私下里傳那些狗屁招安消息,同罪論處!都給我盯緊點手下的人,特別是那些有家眷在岸上的軟蛋!”
倭寇大營里,伊藤寧次自然也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方南這一手,直戳他的軟肋,海盜是他入侵沿海的耳目、爪牙和重要補充力量,一旦海盜人心浮動甚至大規模倒戈,情報網和補給線將遭受重創!
“八嘎!狡猾的楚人!”伊藤狠狠地將手中的情報摔在案上,“命令!所有依附我們的海盜據點,增派人手,嚴密監視那些海盜頭目和可疑分子,任何異動,格殺勿論!同時,封鎖消息,誰敢私下議論招安,動搖軍心,殺無赦!”
一時間,原本就因利益結合、互不信任的倭寇與海盜之間,猜忌和防備的陰雲更加濃重。
海盜窩里,表面平靜下暗流洶涌,恐懼、動搖、野心和殘暴交織踫撞。
倭寇的監視如同毒蛇,盤踞在每一個角落,讓那些心懷異志的海盜更加壓抑和絕望。
堅壁清野的效果開始顯現。
當倭寇和海盜們再次像往常一樣撲向預定的沿海目標時,迎接他們的不再是驚慌失措的村民和唾手可得的糧食財物,而是空無一人的村落、被填埋的水井、焚燒過的田地。
一次、兩次、三次……搶掠的收獲急劇減少,海盜們拼死拼活沖上岸,往往只能搜刮到一些不值錢的破銅爛鐵和零星藏匿的少量糧食,還不夠塞牙縫的。
而倭寇依仗武力,在分配時依舊佔據大頭,甚至變本加厲地克扣本就不多的海盜份額。
雙嶼島附近的一次聯合“掃蕩”後,分贓場上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憑什麼!這次是我們‘黑鯊幫’的兄弟沖在最前面,死了三個傷了七個,搶來的這點糧食,你們倭人拿走七成?剩下這點夠誰吃?”一個黑鯊幫的小頭目紅著眼楮吼道,身後一群海盜也群情激憤。
負責分贓的倭寇小頭目山本一郎輕蔑地撇撇嘴,手按在刀柄上︰“八嘎!沒有我們的大船壓陣,你們敢上岸嗎?這點東西嫌少?有本事自己去打府城啊,卑賤的海賊,能分給你們,已經是恩賜了!”
“恩賜?老子們是來發財賣命的,不是來當叫花子的!”另一個海盜頭目也忍不住嗆聲。
“我看你們是想造反!”山本一郎眼神一厲,唰地拔出半截倭刀,周圍的倭寇浪人也紛紛亮出兵刃。
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深夜,龜蛇島附近海域,幾條小舢板悄悄劃向海岸。
上面坐著包括“泥鰍”李三在內的七八個海盜,只求能活著回到岸上,向官府投降,換取一條生路和可能的自由。
伊藤寧次聞訊勃然大怒︰“八嘎!叛徒!”
在離海岸不遠的地方,李三他們的舢板被截住了。
“李三!王五!你們這些叛徒!”伊藤站在船頭,聲音冰冷刺骨。
李三等人面如死灰,絕望地跪在搖晃的船上求饒︰“伊藤大人!饒命啊!我們只是……只是……”
“饒命?”伊藤獰笑一聲,“背叛者,只有死!用你們的血,告訴所有人背叛的下場!動手!”
慘叫聲劃破寂靜的海面,倭寇浪人跳上舢板,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李三在臨死前,死死攥著那枚銀簪子,眼神望向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陸地。
“黑鯊幫”的大寨里。
“狗日的倭寇!李三他們只是想回家!就這麼被殺了?!”
“這他媽是殺雞儆猴,是把我們當狗都不如!”
“張霸!你還要當縮頭烏龜嗎?倭寇根本沒把我們當人看,今天殺李三,明天就能殺我們!”
張霸的臉色也很難看,倭寇如此肆無忌憚地處置海盜,嚴重挑戰了他的權威。
幾個“黑鯊幫”的海盜因為分糧不公,與駐島的倭寇小隊發生了口角,進而演變成斗毆,倭寇下手狠辣,當場砍死了兩個海盜。
“為兄弟報仇!宰了這些倭狗!”
不知誰喊了一聲,數百名憤怒的海盜操起家伙,瘋狂地撲向那幾十個倭寇。
倭寇寡不敵眾,瞬間被淹沒在憤怒的人群中,被砍成了肉泥。
消息傳到伊藤寧次耳中,氣得幾乎吐血︰“八嘎牙路!反了!都反了!”
伊藤寧次立刻調集大批倭寇浪人,乘坐戰船直撲“黑鯊幫”的據點。
倭寇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但海盜佔據地利人和,且憤怒激發了凶性,戰斗異常慘烈。
最終,在付出了上百名海盜和數十名倭寇的傷亡後,張霸在伊藤的武力威逼和“既往不咎”的承諾下,勉強壓下了怒火,處死了幾個帶頭鬧事的頭目,才暫時平息了這場內亂。
龜蛇島的劉香,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妹妹慘死的畫面,倭寇平日的跋扈,這場血腥內訌,都在腦海中浮現。
劉香開始認真思考方南秘密送來的那封招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