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江城籠罩在初夏特有的、帶點黏糊勁兒的風里。甦采薇剛把一份“幽靈賬戶殘留信號分析”的報告放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保溫杯沿兒，辦公室里還彌漫著老吳半小時前匆匆來匯報鋼貿押金池可疑賬款時留下的汗味兒和若有似無的鐵銹氣息。這錢窟窿就像個無形的黑洞，吸著人沉甸甸的心事往下墜。
篤篤篤。
敲門聲有點生硬，帶著公事公辦的刻板節奏。甦采薇抬眼，門口站著一個穿著半舊夾克、臉膛黝黑的中年男人，手里拎著個看不出年代的公文包，像個常年跑供銷的，但他身側那位穿著干淨便裝的年輕人眼神銳利，站姿筆直如槍，無聲地透著一股迥然不同的氣場。
“甦總？”夾克中年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擾了。我姓楊，這位是小張。”
直覺告訴甦采薇，這不是尋常訪客。她起身，露出職業化的微笑︰“楊先生請進，您是？”
老楊沒坐，目光銳利地掃過甦采薇桌面半開的報告，又迅速移開，落在牆上巨大的全國掃碼支付熱力圖上。“我們想了解一下你們長江智付寶在江城本地，特別是機關單位食堂、定點招待酒店這類場所的使用情況。”他頓了頓，補充一句，“詳細的數據溯源能力。”
一絲警覺瞬間爬過甦采薇的神經。尋常商戶考察，沒這麼精確的指向性，更不會帶著這種……審視感。“數據溯源涉及用戶隱私和我們的核心風控，”甦采薇謹慎地回答，“需要嚴格的授權流程。”
“授權我們有。”老楊從那個破舊的公文包里，摸出了一份蓋著大紅色印章的文件，輕放在桌面上。甦采薇眼尖，瞥見了那印章上的核心單位名稱，心猛地一跳，後背瞬間就繃緊了。她認出紅頭文件那獨一無二的格式和措辭——這玩意兒真得不能再真了，代表著某種不事張揚卻擁有絕對權限的力量。剛才還惦記鋼貿窟窿的那點焦灼，被這突如其來的牌面砸得煙消雲散。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內線電話︰“徐工，到我辦公室，帶最高權限密匙。最高級別介入，立刻。”語氣沉得像塊鐵。
十分鐘後，長江支付數據中心的加密核心機房內，空氣凝重得要擰出水。老楊帶來的小張親自坐在操作台前，他那熟練的操作手法，絕非普通技術人員可比。屏幕上瀑布般流動著加密代碼，一層層權限在沉默中被激活、剝離。老楊就站在小張身後，如同定海神針，只報出一個個簡明到近乎冷酷的搜索詞︰
“西苑區政府指定招待酒店。日期︰去年八月十六日。支付賬戶主體篩選︰公務卡\單位授權對公賬戶。交易金額區間︰大于1000元\單。”
“江城開發區管委會定點餐飲單位。本月所有工作日午餐及晚餐，消費類別篩選︰煙酒類、高檔水產類。支付憑證備注關鍵詞檢索︰‘接待’、‘會議餐’、‘工作對接’。”
……
徐漢卿額角滲出一層薄汗，他這輩子破解過無數技術難題，甚至遠程跟期貨空頭隔空掰腕子，但頭一次因為“提供數據支持”而手心發涼。瘦猴靠在牆角暗影里，眼神像鷹隼，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肌肉緊繃，隨時能彈出。宜雨哥讓他查內鬼，這陣仗可比內鬼刺激多了。
數據如同蛛網，在嚴苛的指令下被精準編織、放大、鎖定。一筆筆消費記錄，在看似普通的掃碼支付背後，清晰地暴露出異常的開支。那些用公務卡消費的高檔煙酒數量遠超規定；明明寫著“工作會議餐”的賬單，支付時間卻常常在凌晨；更有單位食堂定點供應點的小額高頻采購，卻對應著賬面上遠超市場價的巨額餐費報銷……一條條紅色的異常警示線在屏幕上跳動著，無聲地勾勒出某些人習以為常的隱秘角落。
老楊的臉，在看到某幾個特定單位、特定賬戶下觸目驚心的累積金額和離譜菜品清單時，黑得能滴下墨來。他沒說話，只是用手指點了點屏幕上幾處標記，小張立刻進行更深層的關聯追溯——資金來源、賬戶關聯、經手人信息鏈……數字像冰冷的刻刀，一筆筆鑿開看似牢固的偽裝。
三天後，一輛低調的中巴車駛入省委大院。沒有人聲喧嘩，但整個江城體制內都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低氣壓。紀委的公告發得干脆利落︰十三名地方干部被采取強制措施，涉及多名處級干部和一個區級主管後勤的副局長。通報措辭嚴厲，強調這些線索源于對電子支付數據的“精準科技核查”，一舉搗毀了寄生在招待費這個口子上的系統性貪腐鏈條。
這公告就像一道無聲的霹靂，炸得整個江城的空氣都清爽了幾分。原本被“杭州支付”在地方滲透編織得嚴絲合縫的關系網，瞬間變成了篩子。
一周之後，長江支付大廈門口難得鋪了一條並不張揚的紅毯。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簇擁的人群，只有幾位神色肅穆、穿著深色夾克的人員在瘦猴和老吳不動聲色的目光注視下步入。甦采薇身著一套剪裁得體的深色職業裝，帶著得體的微笑，穩穩地站在門口迎接。
為首的一位領導目光深邃，接過一塊沉甸甸的金屬牌匾，將它交到甦采薇手中。牌匾是深沉的銅色，沒有任何華麗紋飾，只有一行莊重的燙金大字︰“反腐敗技術支持單位”——落款是那個讓人仰望的中央機構。
“感謝你們的技術，讓陽光更徹底地照進每一個角落。”領導的話簡短有力，與甦采薇有力地一握。
這一幕，被混在人群里的財經記者拍下來，很快就傳遍了財經圈和政治觀察圈的私密通訊群。照片里，甦采薇捧著那塊比黃金還沉、還耀眼的牌子，背景是簡潔莊重的長江支付ogo。沒人聲嘶力竭地宣傳，但這畫面本身就帶著千鈞之力。
消息傳到杭州某寫字樓頂層，空氣瞬間凝固。馬總捏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那塊樸素的銅牌照片，久久沒說話。旁邊的助理低聲匯報︰“……剛剛談好的江東區那個行政服務統一支付平台的單子，甲方那邊…暫時擱置了。說還要…再論證一下技術安全和流程的標準化程度……”原本唾手可得的本地政商高地，就這樣被一道無形卻巍峨的“紅色通道”直接碾壓。
牌匾被安放在總部大廳最醒目的位置，雷宜雨站在牌子前，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的金屬表面。老吳不知啥時候溜達過來，抱著胳膊，低聲嘟囔︰“乖乖，這牌子一掛，以後去銀行談那幾十個億的押金池周轉費，那幫孫子怕不得把咱們當祖宗供著？這玩意兒比審計署的章還他媽嚇人！”
雷宜雨沒回頭，目光卻投向窗外更廣闊的江城。“記住，老吳，”他聲音平靜，眼神銳利如穿過迷霧的刀鋒，“真正值錢的不是這牌子本身，是它背後的邏輯鏈條——那一條條能被陽光曬干水分的紅色通道。把它們鎖在箱底沒用，得用起來，像蜘蛛網一樣織起來。鋼貿押金池底下淌的水是髒是渾，現在該輪到我們去篩了。”鋼貿押金池窟窿的風暴仍在頭頂盤桓，但這塊牌子，無疑為他們打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堅不可摧的護盾通道。
瘦猴從暗處現了身，遞過一份加密報告，聲音壓得更低︰“宜雨哥，‘礦洞’機房那邊，斷的線頭好像踫到點東西……跟鋼貿賬上消失的那幾筆大款子，可能連著同一張網。”
雷宜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盯著那塊肅穆的銅牌。
“那就順著這根紅色通道，給它來個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