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渣混凝土引發的“金沙海岸”地震余波還在江城樓市圈里震蕩,長江集團總部大樓的某個角落,卻彌漫著另一種硝煙的味道——一種混雜著松香、焊錫、咖啡堿以及徐漢卿三天沒洗澡特有油汗味兒的攻堅氣息。隔壁那間曾用來測試礦渣混凝土配方的車間,此刻儼然成了山寨電子實驗室的戰場。
徐漢卿頭發亂得像個被炮仗崩過的鳥窩,胡子拉碴,油亮的工裝褲膝蓋上糊著不明油污,兩只眼紅得跟實驗室里當指示燈用的發光二極管有一拼。他幾乎是趴在工作台上,手里捏著一把熱風槍,小心翼翼地對著一個被粗暴撬開了外殼的長江牌功能機“下刀”,動作輕巧得像給麻雀做心髒搭橋手術。桌面上亂糟糟地攤著各種從華強北淘來的零配件,幾塊焊得歪歪扭扭的電路板正閃著微弱的綠光。
瘦猴推門進來,立刻被那股濃烈的“男人味兒”混合著刺鼻的電子元件焦糊味嗆得一個趔趄,夸張地捂住了鼻子︰“哎喲我的老天爺!老徐,你是打算在里頭釀醬油還是造原子彈啊?這味兒也忒沖了點!”他看著徐漢卿手下那個被開膛破肚、慘不忍睹的板磚手機,咧咧嘴,“宜雨哥就讓你搗鼓這破玩意兒?這玩意兒掃個碼就能收錢?我看懸乎……”
“閉嘴!別打擾我!”徐漢卿頭也不抬,聲音嘶啞,額頭上汗珠滾到鏡片上他都沒空擦,全部精神都聚焦在電路板上那比頭發絲還細的連接線,“懸乎?老子連甦聯的雷達模塊都拆得明白,還搞不定你這小玩意兒……搞定!呼……”他猛地吹走焊點上的一縷青煙,如釋重負地往後一癱,又像被針扎了似的瞬間彈起,抓起旁邊一個連著數據線的、看起來像超市掃碼槍但體型明顯臃腫笨重的怪家伙——那是幾個報廢的掃碼槍被他暴力拆解後重新拼湊的產物。
他把那個“四不像”掃碼槍的接口用力懟進手機屁股上剛剛焊好的接口槽里,手機屏幕猛地一閃,跳出一行極其簡陋的白底黑字︰“掃描接口就緒”。徐漢卿眼楮一亮,迅速拿起旁邊一個印著“長江小面秘制香辣醬”的條形碼瓶貼,對著自己的“手工杰作”掃了過去。
“嘀!”
一聲短促但清晰無比的聲音響起,那長著“外掛器官”的功能機屏幕上,簡陋的字符界面迅速滾動,幾秒後,定格顯示出︰“貨號︰cxx001品名︰長江秘制香辣醬(標準裝)單價︰¥5.00收款確認?[y\n]”。
“成了!哈哈哈!基礎成了!”徐漢卿猛地從髒兮兮的轉椅上蹦起來,手舞足蹈,差點把焊槍戳到天花板上。不過還沒得意幾秒,他又猛地拍了下自己油乎乎的腦門,像想起什麼要緊事,“等等!這只能算一半!萬一這破網絡發神經,信號斷了一下,商戶錢沒到賬貨就發了,那不得罵死咱們?”他煩躁地抓了抓鳥窩頭,原地轉了兩圈,眼神瞄到角落里放著測試用的那台群發短信的服務器主機,突然定住,“有了!”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撲到另一張堆滿線纜的工作台,抄起一個鍵盤 里啪啦就是一陣猛敲。屏幕上的代碼飛速滾動。瘦猴在旁邊看得眼花繚亂,只模糊听到徐漢卿嘴里碎碎念著︰“……主服務器驗證綁定……掃碼成功觸發……短信網關……二次確認指令……同步並行……冗余邏輯……”
半小時後,徐漢卿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左手舉著他那縫合怪般的掃碼槍,右手拿著被“寄生”的功能機,像個獻寶的土財主,沖進了雷宜雨的辦公室。趙三強和甦采薇也在。
“雷總!搞定了!真搞定了!”徐漢卿激動得唾沫橫飛,“您看!咱們現在缺手機銀行的app用戶?不怕!咱們用現成的東西搞!我把舊功能機,用上咱們最成熟的那款入門機,屏幕大點的那種!焊上個掃碼模塊!成本硬壓到三十塊一台!舊機收回來改裝,新機加裝都行!然後這個掃碼槍……”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丑東西,“用上超市那種淘汰的垃圾貨,改改,能讀咱們的長江專屬格式條形碼就行!成本也能控在五十以內!最牛的是流程!”他兩眼放光,“商戶拿我這個破手機一掃發貨條碼,‘滴’,服務器那邊立刻收到貨品信息金額!同時!同時觸發兩條線︰一條,後台直接劃賬到商戶綁定的長江銀行賬上!另一條,短信網關立刻給商戶這個手機發一條加密確認信息!商戶必須輸入手機里剛收到的驗證碼二次確認!雙保險!絕對跑不了單!手續費!雷總,您拍板的,只要萬分之十!十塊才收一分錢!我看誰擋得住!”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甦采薇最先反應過來,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老徐,方案很接地氣,但體驗呢?商戶要操作兩次?會不會覺得麻煩?那個界面……”她指了指功能機上那慘不忍睹的白色字符界面。
“麻煩?”徐漢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分錢一分錢賺辛苦錢的批發販子,會在乎多按一下鍵盤?比起以前跑斷腿追著上家要賬,下家賴賬提心吊膽,或者背著麻袋收現金點錢點得眼暈,這點麻煩屁都不是!只要錢能板上釘釘地、一秒不差地到他賬上,別說按兩下,按二十下他都樂意!界面丑怕什麼?是錢難看了嗎?”他一番話像連珠炮,說得甦采薇一時語塞,下意識看向雷宜雨。
雷宜雨一直沒說話,修長的手指輕輕點著桌面,目光在徐漢卿那張寫滿亢奮的油臉上停留了幾秒,又落在那兩個堪稱電子垃圾藝術品的“原型機”上。他眼中沒有嫌棄,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像是在破銅爛鐵里看到了金礦苗子。
“好。”
他輕輕吐出一個字,果斷得如同當年在漢正街做第一筆國庫券交易。“就按老徐這套‘笨辦法’推。市場在哪里?就在樓下!就在江那頭!”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手指精準地點向窗外浩蕩長江南岸那片鱗次櫛比、煙火鼎沸的地方,語氣斬釘截鐵︰
“去漢正街!在那里點火!第一戰,就從那些扛大包、踩三輪、嗓門比喇叭還響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們開始!”
雷宜雨的點名如同軍令。趙三強被壓了擔子,立刻化身最精明的生意篾匠。免費!前期只要肯登記綁定長江銀行賬戶的漢正街商戶,長江白送改裝好的“掃碼收款機”即那台功能機加掃碼槍的組合)!免費安裝調試!免費上門服務!
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漢正街老批發商們,面對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第一反應不是樂,而是橫眉豎眼地狐疑︰“免費?搞麼名堂喲小伙子?老子在漢正街混了二十年,免費的才最貴!你這東西該不會偷老子銀行密碼的吧?”
推廣員小張頂著張淳樸的娃娃臉,唾沫星子橫飛地解釋︰“叔,您看好了,這是咱自家的銀行!長江銀行!錢掃了就進您這個存折里!比保險櫃還穩!短信確認!誰也偷不走!不要押金!用一個月!要是發現收的錢比您平時用現金還慢還少了一毛,您砸我腦袋!機器也不用您賠!長江集團信譽擔保!比黃金還真!”
他旁邊立著個巨大醒目的易拉寶廣告牌,上面紅彤彤的大字︰“長江掃碼付,收款快如風!手續一分錢貨值十塊只收一分)!安全雙保險!”下面用更小的字體寫著︰“早期推廣期,所有設備押金全免!僅需綁定長江銀行賬戶,收款即時達!”
“一分錢?”隔壁賣襪子的王嬸兒耳朵豎了起來,擠開前面還在猶豫的漢子,拿起桌上那看著就挺糙但似乎真不要錢的掃碼槍左右看看,“真就一分錢手續費?真能直接進存折?”
“王嬸兒,騙您我是小狗!一分不差!當場掃,當場發短信確認,確認了當場錢就到賬!您試試這新出的竹縴維襪子?來條碼給我!我掃給您看!”
小張趁熱打鐵,抓起一雙襪子印著的條形碼湊到自己胸前掛著的員工版掃碼槍上。
“滴!”
幾乎同時,王嬸兒手里捧著的、還沒捂熱乎的改裝機屏幕一閃,顯示出貨品、金額。兩秒後,“叮咚”一聲,一條短信蹦到她眼前︰“【長江銀行】您的賬戶xxxx于x月x日xxxx收到長江掃碼付款15.00元。請核對!請輸入短信驗證碼‘5f4c’進行最終收款確認。確認後資金實時入賬。【防詐騙提示︰切勿泄露驗證碼】”
王嬸兒識字不多,但那“15.00元”和短信上熟悉的存折尾號看得她心頭一跳。她有些生澀地按著數字鍵,輸入了那四個字母加數字的驗證碼。
改裝機上簡陋的字符界面蹦出大大的“收款成功¥15.00”字樣,幾乎同一秒,王嬸兒感覺口袋里另一個老舊的、專門收錢的電話震動了一下,她連忙掏出來,果然是一條新入賬短信。
“哎喲!神了!”王嬸兒拍著大腿就嚷開了,“真到了!真到了!比老周那龜孫兒上次拿現金糊弄我少了五毛錢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分錢手續費!真就掃一下發個短信就完事?”旁邊的老批發商們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長江銀行的折子我有!真能用?”“這東西,摔壞了包賠?真不要押金?”質疑和興奮交織的叫嚷聲瞬間引爆了小攤位前的空氣。當天下午,長江集團的推廣攤位就被擠爆了。小張帶去的幾十台改裝機不到兩小時被搶空,登記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全是等著設備或者直接要求綁定賬戶的商戶!漢正街的空氣里,仿佛被無形的火星點燃了一條引信, 啪作響。
這把火,終于以一種讓所有人包括趙三強和瘦猴)都瞠目結舌的速度,熊熊燃燒起來。
僅僅三天後!昔日漢正街熟悉的景象開始悄然變形。那些堆滿貨物的擁擠攤位上,原本幾乎人手一個用來收錢裝現金的舊挎包、鐵皮盒子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擺放在最顯眼位置的、一台模樣怪異、連接著個粗管子掃描槍的磚頭手機——“長江掃碼收款機”。
“老李!八箱男裝襪子!條碼給我!”
一個踩三輪來拉貨的小年輕吼著,手里拿著出貨單。賣襪子的王嬸兒眼皮子都沒抬,抓起一張貼著出貨單條碼的紙片往擺在桌上的掃描槍口下一懟。
“嘀!”
王嬸兒拿起手機,看著屏幕顯示“xx牌男襪8箱500雙,¥4800.00”,又瞄了眼手機里同步收到的短信驗證碼,胖手指 里啪啦幾下輸入。
“好 !錢到了!簽字!貨趕緊拉走!”
整個過程不到二十秒。
旁邊的攤位上,同樣的“嘀、嘀”聲此起彼伏,像一條新的收款協奏曲。
“這玩意兒快!老子現在一天能多跑三趟貨!”拉貨的小年輕對同行興奮地說道。
“快?更重要的是穩!”
旁邊一個賣五金配件的劉叔,手里盤著一串鑰匙,對著自己的長江銀行存折笑得滿臉褶子,“以前收五萬塊現金,拿回來點錢點得老子心髒病都快犯了,還得防著哪個孫子給張假票子!現在?听著那‘嘀’一聲,看看短信到賬,舒坦!一分錢?毛毛雨啦!”他掏出那台“粗笨”的收款機,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屏幕,像對待一個金娃娃。
“就是就是!一分錢買個安心,值當!”周圍的商戶紛紛附和,笑聲爽朗。
趙三強捧著三天後爆出來的後台數據沖進雷宜雨辦公室時,手指都在發抖︰“雷…雷總!三…三天!就漢正街小商品批發區塊!日流水…日流水破了三…三千萬!總筆數超過三萬筆!商戶零!零投訴!”
那巨大的顯示屏上,代表每日交易額、交易筆數的柱狀圖,像吃了火箭一樣直沖天際!尤其是那根象征新增綁定商戶數量的曲線,更是幾乎垂直飆升!徐漢卿那個被無數人嘲笑過“土坷垃里刨金子”的雙保險方案,僅僅在漢正街這一個點上,就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洪荒之力!
站在窗邊的雷宜雨背對著屏幕上那耀眼的數字風暴,目光悠遠,穿透層層疊疊的城市樓宇,仿佛看到了那間小小的、油膩的熱干面館。他嘴角輕輕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徐漢卿的改裝機在他桌角上震了一下,一條短信安靜地躺在收件箱里,發件人赫然是“西湖科技基金會”。內容簡單而意味深長︰“漢正街的火,很快會燒到西湖嗎?”
門被輕輕敲響,秘書的聲音帶著一絲謹慎的凝重︰“雷總,外面……董局來了,沒預約。”
辦公室里的氣氛,瞬間從沸騰的數字狂歡中沉澱下來,帶上了一絲風雨欲來的冷冽。雷宜雨臉上那點細微的弧度倏然隱沒,恢復成一貫的沉靜如水。他沒有立刻回應秘書,也沒有回頭去看那個爆炸性的數據屏幕,只是端起桌上的紫砂杯,不疾不徐地吹開漂浮的茶葉,淺淺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滑入喉嚨,他的聲音听不出半分波瀾︰“知道了。請董局到我小會議室稍坐。另外,通知漢卿,他的‘土炮’驗證通過了,讓他準備迭代計劃。”他的目光掠過桌角震動的手機,那條來自西湖的短信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粒石子,只蕩開極細微的漣漪,隨即被他深潭般的眼神吞沒。
漢正街的起義,只是燎原之火。
董天推門而入時,小會議室里彌散的茶香都凝滯了。他穿著件半舊的藏青色夾克,指間夾著沒點燃的煙,像尊冷硬的石像杵在門口,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雷宜雨剛斟滿的紫砂杯︰“雷總,漢正街很熱鬧啊。”語氣平淡得像在聊天氣,卻砸得空氣一沉。
雷宜雨抬手示意秘書退下,指節在紫檀木桌面敲出篤篤兩聲輕響,將另一杯熱茶推到對面︰“小門小戶討口飯吃,比不得董局為國操勞。嘗嘗,明前龍井,今年的頭茬兒。”滾燙的霧氣騰起,模糊了他眼底的波瀾。
董天沒踫茶杯,自顧自拉開椅子坐下,煙蒂在指尖轉得沉默逼人。他視線掃過雷宜雨身後那扇落地窗,窗外長江浩蕩,南岸漢正街的煙火氣隔著玻璃都能聞到。
“三天,三千萬流水,三萬筆單子,”他聲音不高,字字磨著冰碴子,“老雷,你這把火,燒得太快了。快得有人睡不著覺了。”銳利的目光猛地釘在雷宜雨臉上,“有人告到京城,說你那套‘土槍土炮’,漏洞比篩子眼還多!雙通道?一個後台劃賬,一個短信確認?听著是穩,可萬一主服務器被黑了,或者短信被人半道劫了…那是幾千萬商戶的血汗錢!”
辦公室厚重的門無聲滑開一條縫,趙三強慘白著臉急沖進來,氣息都沒喘勻︰“雷總!漢正街…漢正街炸了!”他聲音發顫,語速快得像被鬼攆,“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放的謠,滿大街喊‘長江銀行服務器被黑’,‘掃碼收的錢全飛了’!現在幾個大檔口被圍得水泄不通,商戶全瘋了!揪著我們推廣員吼著要拆機器!要取錢!”
董天指間的煙“啪”一聲被硬生生捏斷,煙絲簌簌飄落,陰沉的臉上寒霜籠罩︰“來了!你雷大老板的燎原之火,第一股妖風就差點把房梁掀了!這就是你說的…比花崗岩還安心的地基?”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刀鋒刮骨的冷。
雷宜雨臉上的肌肉都沒牽動半分,只朝趙三強抬了抬下巴︰“強子,慌什麼?去,把漢正街所有外設終端的實時交易數據,主屏幕給我切出來。”
巨大的顯示屏瞬間亮起,分列十數塊監控畫面!嘈雜鼎沸的聲浪幾乎要破屏而出——
王家襪子鋪前,人擠得挪不開腳。
王嬸兒被推搡得頭發散亂,死死抱住桌上那台“土炮”掃碼槍,嗓子都喊劈叉了︰“操你八輩祖宗的!誰說的錢沒了?!老娘剛收了四千八買襪子的款!條子在這兒!短信在這兒!錢就在這折子里一分不少!”她血紅著眼揮舞存折,一把拍在桌上那台兀自亮著屏的功能機上。手機屏幕頂端一條新收到的短信還熱乎著︰【長江銀行】您的賬戶xx…已入賬xx牌男襪貨款4800.00元。末尾那“4800.00”的數字鮮紅刺眼,像抽向謠言的巴掌!
五金店劉叔那邊更硬氣。他干脆站到三輪車上,手里高高擎著自己綁定的存折,旁邊攤著剛剛“嘀”一聲掃碼打印出的出貨單存根聯。
“老少爺們眼瞎了?!看看!老子這折子,今早打烊剛在長江櫃台打的新流水!上午掃的二十三筆!三萬多塊!白紙黑字紅章子!剛掃的第八筆,買螺絲的錢!”他手指戳著單子上剛打印出來的條目︰“周麻子!周麻子你給老子滾出來!你他媽買的那包螺絲!錢你給老子了沒?!是不是看著短信轉的賬?!”人群里一個干瘦漢子被吼得縮頭,半天才囁嚅︰“給…給了…掃完就收到了你的機器短信,老子…老子填了碼才敢走的…”
嘈雜的包圍圈里,幾個長江推廣員被商戶護在中間,手機和收款機都成了最硬的物證。
“看!這條是王大炮買扣子的!”
“這個!張鐵頭進的拉鏈貨款!”
“哪黑了?哪飛了?!錢飛到你媽枕頭底下了?!”
監控畫面忠實記錄著這場沸騰的自證。趙三強剛才還慘白的臉一點點涌上血色,手指著屏幕激動得發抖︰“雷總…董局…看!全…全實時在掃!在確認!在到賬!服務器黑個屁啊!根本沒給謠言留一秒鐘空子鑽!”董天盯著屏幕上此起彼伏的收款成功提示、商戶高舉的存折和出貨單、以及那些圍著自家機器如護雛老母雞的老板們,他那張風雨不透的臉第一次出現了裂痕,捏著斷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煙絲。
瘦猴粗大的嗓門突然壓過畫面里的喧鬧,在一個鏡頭角落炸開。他站在街邊一輛三輪車頂上,一手揪著個獐頭鼠目家伙的領子,一手舉著個大喇叭︰“各位叔伯爺們!都看清楚了!就是他!就是這孫子剛才在劉叔門口起哄造謠!老子盯半天了!”
被抓的家伙面如死灰,腋下夾著的包里“啪嗒”掉出半沓嶄新的百元鈔票。
“你他媽誰的人?吃哪碗飯的?!給西湖當狗爪子多少錢一條?!”喇叭的嘯叫聲尖銳刺耳,將“西湖”二字狠狠砸進在場每一個人耳朵里,也穿透屏幕狠狠砸在小會議室冰冷的空氣里。
雷宜雨終于端起那杯涼了半截的茶,杯底輕輕一磕桌面,聲響清脆。
“董局,看見了?我江峰大廈里那顆鐵心髒跳的‘數字人民幣’,”他目光幽深,越過屏幕里的硝煙,落在窗外浩蕩的長江上,“它扛得住風吹雨打,更扛得住魑魅魍魎。雙通道?是土氣,是笨重,”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冷硬的弧度,“可架不住它骨子里,硬得像咱漢正街扛了一百年大包的脊梁!穩得像長江底下千萬年的花崗岩!”
董天沉默了足有兩分鐘,辦公室里只剩下監控畫面里隱約的市井咆哮和瘦猴大喇叭的嗡鳴。他緩緩掏出煙盒,又抽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灰白的煙霧吐出,模糊了他銳利的眼神。最後,他只是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雷宜雨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你這根脊梁…太沉了。”
他沒再說什麼,推開椅子站起來,那根煙只燃了小半截便被掐滅在煙灰缸里,留下一個孤零零的黑點。他大步走向門口,丟下一句︰“風還會再來。硬歸硬,別把自己撞折了。部里那邊…我會看著點。你好自為之。”身影消失在門外,留下一室壓抑後陡然爆發的空氣。
雷宜雨像是沒听見那句似是而非的警告,視線落回桌上那部改裝機屏幕殘余的光亮上。一條未讀短信懸在那里,來自“西湖科技基金會”的號碼。指尖劃過,新信息彈出,簡短得像淬毒的刀鋒︰
火種有趣。小心引火燒身。西湖鐵砧,專淬斷刃。
屏幕幽光映亮他嘴角那點冷峭的弧度。他沒有刪除,只將手機屏幕扣向桌面,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窗外,漢正街的喧囂在夜色中沉澱,但“嘀嘀”的掃碼聲依舊此起彼伏,如同永不疲倦的城市脈搏。那被點亮的燎原之火,正默默舔舐著更廣袤的夜空,火光映在江水里,奔騰著涌入黑暗深處,預示著更洶涌的驚濤。
徐漢卿那把簡陋的焊槍,在時代的鋼鐵洪流中濺起的第一簇火花,已燃成一片無人能輕易撲滅的烈焰。而西湖深處那冰冷的鐵砧,正等待著下一次踫撞。這場無聲的支付戰爭,才剛剛拉起它沉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