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光剛剛透過薄雲，還沒把磐石居實驗室外的樹葉徹底照亮，空氣里卻已帶上了一層躁意。雷宜雨站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冰冷的合金窗框，目光卻似穿透了玻璃，落在遙遠川西那片令人心悸的地圖坐標上。昨晚董局那通加密電話帶來的凝重感，如同粘在鞋底的濕泥，甩脫不去。
“雷總，”徐漢卿推門進來，手里捏著份生產進度表，聲音壓著，“按您的要求，‘生命通道’原型機和新一代中繼站檢修工作已經在三班倒突擊。老吳帶了最硬的手下，確保每一顆螺絲都能扛八級震蕩……但是蓉城那邊要求咱們七天內實機驗證核心節點切換預案，時間還是太緊了。”
雷宜雨轉過身，臉上看不出什麼波瀾，只淡淡點了下頭︰“設備精密度可以後移，冗余備份和極端環境響應優先。告訴老吳，我要的是搬過去就能在石頭縫里撐住、能通話的東西，不是精密儀器展覽品。”他剛拿起桌上的加密衛星電話，另一部尋常的諾基亞商務機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猛地振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瘦猴”兩個字，夾雜著短信涌入的提示音滴滴作響，催命似的。
“宜雨哥！炸鍋了！真炸鍋了！”電話一接通，瘦猴那特有的、像被掐著脖子的公鴨嗓門就沖了出來，背景音嘈雜得如同在火車站，“城郊開發區那家旗艦店！門口大廣場快被大爺大媽擠爆了！全是扛著口袋來換手機的！那架勢……我操！大清早的，幾個保安兄弟快被擠成照片貼門板上了！”
雷宜雨眉頭微蹙︰“糧票兌付不是還剩三天？擠什麼？通知今天提前開門了？”
“我的親哥哎！誰通知了？是通知了今天最後一天開始登記，結果傳岔劈了！昨天就有小報記者在電視上嚷嚷‘長江長亮s5末日清倉，糧票換購天亮結束’，還特麼配了個火燒庫存的舊視頻片段！這一宿發酵，得了！十里八鄉的老少爺們兒，估摸著覺都沒睡踏實，揣著攢了半輩子的糧票抹黑就來了！現在隊伍都排到隔壁汽配城了，還有人源源不斷往這兒趕！那幾個退伍的精英店長也快頂不住了，靠叉子和噴霧，這會兒只能攔著別讓人把玻璃門擠碎！”瘦猴的聲音又快又急，還透著點心有余悸，“我剛還瞅見趙三哥趙三強）的人開著兩輛皮卡過去了，車斗里全是剛拉過來的防暴叉！這他媽哪是賣手機，簡直是打一場人民戰爭！”
“穩住。”雷宜雨的聲音沉了下去，“告訴現場的店長，所有櫃台全部開放，人手不夠就把庫管都頂上去辦手續。登記簿用完就買新的，筆不夠就讓他們咬手指頭寫血書也得給我簽上名！現場秩序，讓趙三強協調，必要時候請公安增援。另外，馬上組織人到周邊廠區門口、長途車站喊話，宣傳車也給老子開出去，大喇叭循環播放說明︰今天是登記日不是截止日，兌付還有三天！登記順序不影響兌付先後！糧票有多少收多少！但別擠，擠死人了就真啥都沒了！”
“得 ！”瘦猴那頭似乎松了口氣，但立刻又愁起來，“但是宜雨哥……我估摸著，就算宣傳到位，這幾天來人只會多不會少，主要是那六十萬台s5基礎版庫底子，原本勻給非洲訂單都夠嗆，這洶涌的人民海洋一上來，三天的量估計明天就能干光！到時候沒東西換，那才真是要出大事！”
雷宜雨的指節在窗台上輕輕叩了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腦中瞬間劃過前世關于糧票徹底退出歷史舞台前那短暫延期的模糊記憶。“備車，去店里。”他沒回答瘦猴的擔憂，直接命令道，“順便，把電話接到文化部劉主任那條專線上。”
當雷宜雨的黑色奧迪v8擠開廠區門口熙攘的人群，艱難地停在長江通訊旗艦店後門時，眼前的景象饒是他有所準備，呼吸也不由得滯了一下。
廣場上烏泱泱的全是人頭，排成的隊伍像幾條粗壯扭曲的蟒蛇，蜿蜒盤踞著。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塵土味、還有老人們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樟腦丸氣息。大爺大媽們有的自帶小馬扎，有的鋪張舊報紙席地而坐，更多人則直挺挺地站著，渾濁的眼楮緊緊盯著前方那扇透出燈光的玻璃大門。攥緊糧票的手，布滿青筋和老繭，像攥著唯一的希望。不少人懷里還抱著保溫杯和干糧口袋，顯然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隊伍外圍，幾個掛著“長江通訊安防崗”紅袖章的退伍店長，手持閃著寒光的防暴叉，如同礁石般在人潮涌動中巋然不動，時不時配合保安疏導人流。
“媽耶！”陪同的瘦猴倒吸一口涼氣，“這可比鄉下趕集過年還熱鬧！老吳那防暴訓練真沒白瞎，你看老陳陳店長）那架勢，叉子往那兒一杵，跟個門神似的，氣都不敢喘大了。”
從後門專用通道快步進入燈火通明的營業大廳，聲浪更是撲面而來。十幾個櫃台全開，穿著統一藍色工服的店員手都快揮出殘影了，驗糧票、登記信息、開提貨單，嗓門一個比一個高。櫃台前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糧票，從嶄新的連號國票到破舊得邊角發毛的軍用票、地方票，五花八門。
“同志！同志！我這個55年的，就一張！能換個手機不？”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爺把一張磨損嚴重的綠色糧票顫巍巍地舉到年輕店員面前。
“能！大爺，只要是正規糧票，按我們收兌表上的標準算錢！這張品相差點，折算八十！加七張其他小額的一樣湊夠三百六就能換台s5！”店員嗓子都啞了，手上卻麻利地登記，還不忘安撫，“您排好隊，很快到您！”
櫃台後面，庫管推著載滿嶄新包裝盒的小推車一路小跑，額頭冒汗︰“二樓倉庫快空啦！庫存流水賬快撐不住了！”
雷宜雨的目光在攢動的人頭和堆積的糧票上緩緩掃過，那沉甸甸的時代印記在此刻匯聚，涌動著一種即將被塵封的力量。他低聲對瘦猴吩咐︰“立刻成立應急小組，調度全市所有門店庫存往這邊集中。去隔壁印刷廠加印五十萬份登記憑證，先填信息後兌貨。另外，讓老徐那邊生產線暫停其他所有型號，所有工人、所有原料、所有產線，給我只干一件事——死命造s5基礎版！就照最簡單的來！外殼庫存不夠，就換最便宜最硬的純黑工程塑料！屏幕用一級倉庫里壓了八個月的老批次，點亮能用就行！電池……非洲馬賽部落同款定制加厚軍品電芯，還有多少庫存全給我頂上！三天，我要看到十萬台能開機的s5鋪到店里！”
“明白！”瘦猴一溜煙跑了，這時候，雷宜雨的衛星電話響了一聲，他走到相對安靜的vip室接通。
“喂，劉主任？是我，小雷。抱歉這麼早打擾您。”雷宜雨的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誠摯，“有個緊急情況，關于我們那個‘時代記憶•糧票回饋’的活動……”他將旗艦店前堪比春運的混亂情況簡潔描述，著重強調市民參與的熱情高漲以及部分歷史票證的珍貴價值。“……考慮到這牽動了無數老百姓的情懷和收藏熱忱，更是對國家取消票證制度前歷史的一次溫情回顧，能不能……懇請部里協調一下相關職能單位，對這個活動的社會征集環節，特批延長一點點時間？就延兩個月，給這些承載了太多記憶的紙片一個體面的歸宿？當然，所有流程我們保證規範，所有資金鏈保證透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劉主任沉穩的聲音︰“小雷同志，人民群眾的熱情是個風向標。這事兒……有特殊性，也有很強的時代意義和文化價值。我們會抓緊協調金融、糧儲、商務幾個相關部門，爭取最快速度給你們特事特辦，但你們企業也要做好管理和引導，不能出安全責任事故。”
“感謝劉主任！請您放心！秩序和安全，是紅線！”雷宜雨語氣鄭重。
放下電話，不到三小時，雷宜雨辦公室那部紅色專線驟然響起，電話那頭是瘦猴極度興奮，幾乎破音的吼叫︰“宜雨哥！批了！文化部特批！糧票手機換購活動，最終登記兌付期延至兩月後！官方文件剛傳真到店里！廣播已經循環在放啦！”
消息像長了翅膀。廣場上的喧鬧在短暫的凝固後，爆發出巨大的、劫後余生般的歡呼和嗡嗡議論，排隊的壓力驟然減輕大半。人群雖然尚未散去，但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許多人開始掏出干糧啃食，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
接下來的兩個月，這場前所未有的“糧票清庫戰”在有序而溫情的氣氛中緩緩推進。長江通訊幾乎把這條活動做成了年度最大的公益營銷事件。各地分店紛紛開設老糧票鑒定評估專場，邀請退休糧站干部和文史專家坐鎮，講解那些泛黃紙片背後的故事。省市電視台滾動播放專題片《票證時代，溫暖謝幕》，鏡頭里，無數雙布滿皺紋的手，莊重地遞上珍藏的票證，換走一台代表著新時代通訊便利的“長江長亮s5”，臉上綻放的是被時代溫柔以待的笑容。
庫存告急的信號燈一次次狂閃，光谷工廠的煙囪日夜不停地噴吐白煙，以最簡單、最耐造為標準制造的“清庫特供版”s5源源不斷地下線。瘦猴像個陀螺一樣，一邊督促生產物流，一邊嚴防死守倒賣配額炒價的黃牛，好幾次親自披掛上陣去端窩點。
當最後一本被簽得密密麻麻的登記冊封存入庫，當統計室傳來“60萬台s5庫存全部清零”的正式報告時，磐石居小會議室里爆發出一陣由衷的掌聲和鬼哭狼嚎般的歡呼。老吳拍著桌子大笑︰“痛快！比當年在武鋼搶高爐還帶勁！這堆鐵疙瘩，終于送出去了！”
慶功宴剛結束的次日清晨，一輛低調的面包車駛入了新落成的“華夏商業記憶博物館”。雷宜雨和甦采薇走在前面，身後跟著博物館的幾位負責人。在一個布置得像八十年代供銷社櫃台的全新獨立展區內，他們停下腳步。
玻璃展櫃內，一盞暖黃色的射燈靜靜打亮。鋪展開的並非稀世珍寶，而是厚厚一沓、顏色泛黃深淺不一的各式糧票。從50年代最早的粗制票證，到90年代印制精美的細糧券，按照不同省市區、不同時期，被真空封裝在恆溫恆濕的展框里。它們旁邊，陳列著幾張放大的老照片︰農村集市上擁擠的糧攤、城鎮居民拿著小本排隊、以及前不久長江通訊門店那人山人海排隊兌換手機的震撼場面。在這一切的中央，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台沒有任何多余包裝、通體啞光黑的“長江長亮s5”基礎版手機。旁邊的導覽牌上，一行燙金大字格外醒目︰
【展區四︰告別與新生——票證制度的終結與數字中國的觸達19932008）】
核心展品︰民間商業力量推動票證退出舞台的最後一戰——長江通訊“糧票換購史”實物檔案
甦采薇縴細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玻璃展櫃，望著那些沉睡的糧票和那台普通的手機，眼神復雜︰“這些小紙片，當年能讓一家幾口活命，也能把人困在方寸之地幾十年。現在……它們躺在這里，像個句號。”
雷宜雨的目光落在展櫃盡頭，那里預留了幾個空位。沒人注意到，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重與急迫。就在這時，貼身口袋里的加密手機發出特殊的震動頻率，像遙遠地方傳來的沉悶心跳。他不動聲色地拍了拍甦采薇的手︰“是啊，一個時代過去了，總會有新的東西填上來。我們得快點了。”他轉身，步伐沉穩地向外走去，“通知老徐，讓老吳準備好‘磐石居’的核心樣本，蓉城那邊……等不起了。我們的通訊網，該去震源中心走一遭了。”
他的背影融入清晨略帶寒意的光線下，剛剛送走了代表過去的糧票浪潮，一股無形卻更加洶涌的時代浪潮，已然迫近眉頭。而那一紙延期的特批換來的喘息之機，仿佛是為另一場關乎生死存亡的保障之戰，按下了倒計時的按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