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檢測報告，在秦風的公文包里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他知道，將它遞出去，無異于向江泉看似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深水炸彈。但他別無選擇，這是程序，也是試探，更是必須履行的職責。
他首先選擇了市委一把手，周海洋書記。
周海洋的辦公室依舊古樸而威嚴，那幅“靜水流深”的書法懸在牆上，無聲地宣示著主人的處世哲學。茶香裊裊，周海洋親自給秦風斟了一杯，笑容溫和，帶著長輩般的關切。
“秦風啊，臉色不太好啊，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體。”他開場永遠是關懷，讓人緊繃的神經不自覺放松。
秦風沒有寒暄，直接將那份報告輕輕放在紅木茶幾上，推向周海洋。
“周書記，有份緊急情況必須向您匯報。這是關于霧江三號碼頭區域的最新環境監測報告，情況…非常嚴重。”他聲音低沉，盡量保持客觀冷靜。
周海洋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但沒有立刻去看報告，而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氣，呷了一口，動作舒緩如常。
“哦？環保局報上來的？陳浩怎麼沒先跟我通氣？”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談論一件尋常公務。
“不是環保局。是通過…其他渠道，委托省里的權威機構做的應急檢測。”秦風謹慎地選擇措辭。
周海洋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他放下茶杯，終于拿起報告，卻沒有翻開，只是用指尖摩挲著封面上的“絕密”二字，目光深沉。
辦公室里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牆上掛鐘的秒針，發出規律的滴答聲，敲打著人的心髒。
幾分鐘後，周海洋緩緩將報告放回茶幾上，推回給秦風，身體向後靠進沙發里。
“情況我知道了。”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听不出絲毫波瀾，“這個事情，性質很嚴重，也很敏感。”
他目光落在秦風臉上，帶著一種深不可測的審視“但是秦風啊，政府工作，有分工，有程序。環保、市政這一塊，是達康市長主抓，政府序列的具體事務，尤其是這種急難險重的問題，按規矩，還是應該先由市政府層面研究處理，拿出初步意見，再報市委審議。”
他語速不快，字斟句酌“市委要總攬全局，協調各方，不能越俎代庖，直接干預政府的日常運作。這是規矩，也是對你和達康市長工作能力的信任。”他巧妙地將皮球踢回給市政府，踢給了趙達康，也給自己留下了超脫和回旋的余地。
“你先到達康同志那里去，把情況匯報清楚。你們政府班子先統一思想，研究一個穩妥的處理方案報過來。”他最後補充道，語氣不容置疑，“記住，穩定壓倒一切，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引發不必要的恐慌和社會動蕩。”
“靜水流深”。他完美詮釋了這四個字。驚雷炸響，他卻如深潭，波瀾不驚，並將所有潛在的沖擊波，引向了別處。
帶著周海洋“按程序辦”的指示和那份被退回的報告，秦風走進了趙達康的辦公室。這里的氛圍與周海洋那里的含蓄克制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強勢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趙達康正站在沙盤前，听到秦風進來，頭也沒回，只是用激光筆點著“清泉計劃”示範區的一塊地“看看！這里的規劃還要再優化，要體現出國際水準！”
“市長。”秦風出聲。
趙達康這才轉過身，臉上帶著慣有的、略顯張揚的笑容“秦風啊，來得正好，看看咱們這新規劃…”
秦風沒有迂回，直接遞上報告“市長，有緊急情況。關于三號碼頭環境監測的報告，數據非常不樂觀，請您過目。”
趙達康的笑容瞬間消失，目光銳利地掃過報告封面，沒有接，而是走到辦公桌後坐下，點燃了一支雪茄，深吸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
“哪來的報告？”他聲音低沉，帶著壓迫感。
“省環境監測中心。”秦風如實回答。
“程序呢？誰批準的？為什麼繞過市環保局？”趙達康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語氣越來越冷，“陳浩知道嗎？”
“情況緊急，走的應急程序。”秦風穩住心神，“數據真實性可以保證，問題確實…”
“問題？”趙達康猛地打斷他，將雪茄重重摁滅在水晶煙灰缸里，“什麼問題？！我怎麼沒听說有什麼問題？！‘清泉計劃’投入巨資，成效有目共睹，省里都高度認可！突然冒出來一份不明不白的報告，就說問題嚴重？!”
他拿起報告，看也不看，直接摔在桌上！
“秦風同志！”他聲音嚴厲起來，“我知道你新來乍到，想干出成績，有闖勁是好的！但不能听風就是雨，更不能搞這種背後插刀、否定全局的事情！這會影響江泉發展大局！影響班子團結！”
他站起身，走到秦風面前，目光如炬，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你是分管文旅的副市長！你的任務是抓好宣傳周，搞好文旅項目！環保的事情，有分管市長，有環保局！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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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稍緩，卻帶著更深的寒意，仿佛一把溫柔的刀“這樣吧，報告放我這里。我會親自處理，安排專人去核實情況。如果是虛驚一場，就算了。如果真有什麼小問題，我也會責成相關部門立刻整改，絕不姑息！”
他大手一揮，定了調子“你呢，就不要分心了，立刻、馬上，把你全部精力放回到文旅方案上去！那才是你的主責主業！這才是對我、對市委最大的負責！明白了嗎？”
“親自處理”、“安排專人”、“責成整改”…一套組合拳，滴水不漏，既全盤接手了問題，又徹底將秦風排除在外，還給他扣上了一頂“不務正業、破壞團結”的潛在帽子。
秦風站在原地，看著桌上那份被趙達康棄若敝屣卻又牢牢攥在手中的報告，心中一片冰寒。他明白了，周海洋的“靜水流深”是置身事外，趙達康的“雷霆手段”是奪權捂蓋子。
驚雷沒有炸響，反而墜入了權力的泥潭，被無聲無息地吞噬了。他非但沒有撬動局面，反而暴露了自己，可能打草驚蛇，並且被巧妙地解除了武裝，重新被圈禁在“文旅”的牢籠里。
“我明白了，市長。”秦風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平靜無波，“我會集中精力抓好文旅工作。這份報告，就交給您處理了。”
他轉身，離開了市長辦公室。門在身後關上的瞬間，他仿佛能听到里面傳來一聲冷笑。
走廊里空無一人，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他知道，最初的、最直接的道路已經被徹底堵死。周海洋不會下場，趙達康已經警惕。
那份報告，落入趙達康手中，最好的結局是被無限期“核查”、“研究”，最壞的結局，可能是被“技術性處理”，甚至反過來成為攻擊他“程序不當”、“動機不純”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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