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市長辦公室的門窗緊閉,卻依然無法完全隔絕窗外霧江那特有的、帶著化工甜腥氣的微風。桌上那個不起眼的黑色塑料袋靜靜躺著,像一枚沉默的、等待引信的炸彈。袋口微微滲出一點冰融後的水漬,在光潔的紅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混雜著難以名狀的腥氣。
秦風沒有坐下。他站在窗前,背對著門口,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釘在遠處那幾個巨大的排污口上。三號碼頭老農的哭嚎、紅鰭怪魚的僵直尸體、楊小波筆記本上顫抖的記錄、余雷倉皇失措的表情…這些碎片在他腦海中踫撞、重組,最終凝聚成一股冰冷的怒意。
他按下內部通話鍵,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直接通向市政府辦公廳︰“我是秦風。請環保局局長陳浩,立刻到我辦公室來。”
沒有使用“請”、“方便時”等任何緩沖詞,直接是“立刻”。
等待的時間比預想的要長。
十五分鐘過去,門口毫無動靜。
秦風沒有催第二遍,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窗台,節奏穩定。他在計算時間,也在測試對方的態度。
二十五分鐘後,走廊終于傳來略顯匆忙的腳步聲。敲門聲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進。”
市環保局局長陳浩推門而入。他約莫五十歲上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西裝熨帖,但額角細微的汗珠和略顯閃爍的眼神,泄露了他匆忙趕來的事實以及內心的不平靜。
“秦副市長,您好!不好意思,剛在開一個緊急會議,來遲了。”陳浩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笑容,語速很快,試圖用忙碌和禮貌掩蓋延遲。
秦風轉過身,沒有寒暄,沒有請他坐下,目光直接落在他臉上︰“陳局長,霧江三號碼頭的漁市,你去過嗎?”
陳浩顯然沒料到如此單刀直入,笑容僵了一下︰“碼頭漁市?哦…那邊環境是有些雜亂,主要是市容管理和市場監管的範疇,我們環保局主要負責…”
“主要負責什麼?”秦風打斷他,走到辦公桌前,手指點了點那個黑色塑料袋,“主要負責監測出能毒死人的魚,還是能讓人得怪病的水?”
塑料袋發出 的聲響。陳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瞳孔微微收縮,額角的汗似乎冒得更密了。
“秦副市長,您這話…從何說起啊?”他強笑著,“霧江的水質治理是個長期過程,‘清泉計劃’投入巨大,成效是顯著的,個別指標波動是存在的,但總體可控…”
“個別指標?”秦風拿起楊小波那本厚厚的筆記本,直接翻到畫著紅鰭魚的那一頁,拍在陳浩面前的桌上,“這個別指標,是指這種專吃垃圾、肉里有毒的‘排污口魚’嗎?還是指沿岸漁民越來越多的怪病?”
筆記本粗糙的紙頁和稚嫩的筆觸,此刻卻像一份沉重的控訴狀。
陳浩的臉色有些發白,但他顯然早有準備,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專業”而“無奈”︰“秦副市長,您可能被一些片面的民間說法誤導了。我們環保局有完整的監測數據,每周采樣,每月上報。”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精美的月度監測報告,遞了過來。
報告圖表專業,數據密密麻麻,結論處清晰地印著︰“本月霧江水質較上月持續改善,主要污染物濃度下降趨勢明顯,總體符合4類水質標準適用于一般工業用水區及人體非直接接觸的娛樂用水區)。”
“4類水?”秦風看著報告,又指了指窗外渾濁的江面,“陳局長,你用這水洗個手,敢嗎?或者,讓你家孩子去江里游個泳?”
陳浩喉結滾動了一下,避開秦風的目光︰“標準…標準是科學的。治理需要過程,不能一蹴而就…”
“過程?”秦風聲音陡然轉冷,“過程就是讓老百姓用健康、用命去等?過程就是一邊報著漂亮數據,一邊讓市容隊去驅趕說出真相的漁民?過程就是看著‘清泉計劃’變成某些人撈錢的遮羞布?!”
“秦副市長!請您注意言辭!”陳浩像是被踩了尾巴,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絲驚懼和強硬,“‘清泉計劃’是市委市政府的重大決策,經過了科學論證和省委認可!數據是經過層層審核的!您不能憑一些道听途說就否定全局工作!”
辦公室里空氣凝固。一個力陳事實,一個𥕜衛數據,鴻溝深不見底。
秦風不再與他爭論數據。他猛地提起那個黑色塑料袋,解開系口。
一股更濃烈的腥臭混雜著化學藥水味瞬間彌漫開來。袋子里是幾條僵直的紅鰭魚,眼球凸出,魚鰓呈現不正常的暗紅色,以及那個灌滿渾濁江水的礦泉水瓶。
陳浩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掩住了鼻子,眼神里閃過一絲厭惡和…更深的恐懼。他認得這種東西,這比他辦公室里那些打印出來的數據,真實、殘酷得多。
“這是今天上午,從三號碼頭取的樣。”秦風的聲音冰冷如鐵,“陳局長,我現在不是跟你討論數據,也不是听你匯報工作。我是在向你問詢,作為分管領導,向你了解情況並提出工作要求。”
他將塑料袋推向陳浩︰“我要你環保局,立刻、親自組織人手,對這三號碼頭區域的水質、底泥、以及市場銷售的水產品,進行最全面、最徹底的毒性檢測和污染物溯源分析。我不管你用哪個標準,我要知道這里面到底含有什麼,從哪里來,對人和環境有什麼具體危害。”
陳浩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這…這需要時間…需要流程…而且跨部門采樣,需要協調…”
“流程?”秦風逼近一步,目光如炬,“老百姓等得起流程嗎?是流程重要,還是人命重要?需要協調?好,你現在就打電話,需要我協調哪個部門?市場監管局?公安局?還是需要我直接請示趙市長、周書記?”
陳浩被逼問得啞口無言,冷汗徹底浸濕了襯衫領口。他明白,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不容退縮的軍令狀。
“檢測結果,”秦風一字一頓,“我要原始數據,全部。報告直接送我辦公室。如果中間有任何環節‘丟失’了樣本,‘延誤’了數據,‘修改’了報告…”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陳浩慘白的臉,“陳局長,你是環保專家,應該知道什麼叫‘終身追責’。”
“終身追責”四個字,像重錘砸在陳浩心上。
陳浩幾乎是踉蹌著離開辦公室的,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如同燙手山芋的黑色塑料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辦公室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那若有若無的腥味還在縈繞。
秦風走到窗邊,看著陳浩的身影倉皇地穿過大院,鑽進了他的公務車。他知道,這把火已經點起來了,燒向哪里,能燒多旺,已不完全由他控制。
幾分鐘後,內部電話響起。是余雷。
“秦副市長,”余雷的聲音听起來異常謹慎,甚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趙市長剛才來電,詢問您上午去三碼頭調研的情況…他似乎很關心,說那邊環境復雜,怕您遇到什麼危險…”
“謝謝趙市長關心。”秦風語氣平淡,“調研很順利,了解到很多真實情況。已經請環保局陳局長去深入研究處理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余雷才艱難地回應︰“…好的,我會向趙市長匯報。”
又過了片刻,楊小波探頭進來,臉上還帶著興奮和後怕︰“秦副市長,環保局的人剛才急匆匆下來,把…把那個袋子拿走了!陳局長臉色好難看…”
“嗯。”秦風點點頭,“小波,把你筆記本里關于漁民反映怪病的情況,整理一個簡要清單給我。”
“是!”楊小波眼中閃著光,立刻退出去忙了。
雷忠依舊像釘子一樣守在門外走廊的陰影里,確保沒有任何閑雜人等靠近。
秦風坐回辦公椅,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他知道,問責的劍已經揮出,但斬向的絕非只是陳浩。這背後牽扯的巨網,必然會劇烈震動。接下來,將是更猛烈的反撲,還是更狡猾的掩飾?
他拿起電話,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市紀委書記李靜的內部號碼。
“李書記,我是秦風。我剛到江泉市,想去您辦公室認認門,不知您是否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