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江高爾夫俱樂部的白色穹頂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耀,像一枚巨大的貝殼遺落在修剪得一絲不苟的綠茵之上。空氣里混雜著剛割過的草腥、消毒過的球桿鐵味,以及一種近乎甜膩的香氛,試圖掩蓋遠處霧江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腥濁氣息。停車場清一色的黑色豪車, 亮漆面反射著冷硬的光。秦風那輛沾著泥點的公務車停在其中,像個誤入盛宴的粗僕。
趙達康的秘書早已候在門口,笑容標準得像刻度尺量過︰“秦副市長,趙市長他們在‘清泉閣’等您。”他引著秦風穿過長廊,兩側牆上掛滿俱樂部獲獎照片,趙達康揮桿的英姿在不同賽事背景板下重復出現。
“清泉閣”包間門開,喧囂熱浪裹著雪茄煙雲撲面而來。
包間極大,整面落地窗外是綿延的果嶺,更遠處,霧江像一條土黃色的巨蟒緩慢蠕動。趙達康沒穿正裝,一身名牌高爾夫運動服,正舉著水晶杯與人談笑。見秦風進來,他朗聲大笑,一把攬過他的肩︰“我們的改革闖將到了!來,給大家介紹一下,秦風副市長!雲峽模式的創造者!”
滿桌人起身,笑容熱情,目光卻像探照燈,將秦風從頭到腳掃視數遍。趙達康逐一介紹,每個名字都伴隨著一連串顯赫頭餃︰
“這位是宏遠集團李總,咱們市納稅冠軍!”
“這位是華晟地產張董,新地標‘江泉之眼’就是他的手筆!”
“這位是霧江航運李董事長,江上的船,十艘有七艘姓李!”
“這位是王會長,咱們企業家聯誼會的擎天柱!”
每介紹一人,趙達康便親自斟上一杯“霧江醇”。酒液金黃,在水晶杯里蕩漾。“這酒,用的是霧江源頭的水,清甜甘冽!”趙達康與李總踫杯,意有所指,“別看下游鬧得歡,源頭活水,始終是清的嘛!”
李總大笑︰“全靠市長您這‘清泉計劃’,正本清源!”眾人附和,酒杯踫撞聲清脆,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堅固的關系網。
秦風被按在趙達康右手邊的位置。孫耀東坐在他對面,沉默地轉動著酒杯,嘴角掛著一絲冷峻的笑意。錢衛國坐在趙達康左邊,笑眯眯地品茶,仿佛只是個來看戲的觀眾。
宴過三巡,趙達康興致高漲,非要帶眾人下場“活動活動筋骨”。一行人乘著電瓶車,駛入綠茵深處。
果嶺綠得假而不真,每一根草葉都像被精心計算過。趙達康揮桿,白色小球劃出優美弧線,精準落在遠處旗桿旁。“好!”滿堂喝彩。他將球桿遞給秦風︰“秦副市長,試試?這打球啊,跟做工作一樣,要順勢而為,找準發力點。蠻干,只會把球場打爛。”
秦風接過沉甸甸的球桿。他從未玩過高爾夫,動作生澀。一桿揮出,草皮被鏟飛一大塊,球卻歪歪扭扭滾進了旁邊的沙坑。
眾人發出善意的、克制的笑聲。李總上前︰“秦市長是干大事的人,這種消遣的小玩意兒,不熟練正常。”他話語謙恭,眼神卻流露出居高臨下的憐憫。
趙達康拍拍秦風肩膀,指著廣闊的球場︰“你看,這一千多畝地,以前就是霧江邊最大的爛泥灘,污水橫流,臭氣燻天。現在呢?綠草如茵,鳥語花香。”他語氣自豪,“發展,有時候就需要一點魄力,把不完美的過去,徹底換個模樣。”
電瓶車繼續前行,經過一處正在澆灌的草坪。自動噴頭旋轉,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迷你彩虹。趙達康深吸一口濕潤空氣︰“這澆灌系統,用的是最先進的污水處理中水,循環利用,環保得很。”他看向秦風,意味深長,“有些事,表面上看著是消耗,是浪費,實際上,是在為更好的未來投資。關鍵要看,誰在操作,眼光放在哪里。”
孫耀東難得開口,聲音平淡︰“這片區的市政管網改造,就是李總旗下公司承建的。效率很高,質量過硬。”
李總謙虛擺手︰“都是趙市長和孫常務領導有方,給我們民營企業機會,為江泉做點貢獻。”
秦風望著遠處霧江那渾濁的江面,再看看腳下這價格高昂的“環保中水”滋養出的完美綠地,胃里一陣翻騰。
回到“清泉閣”,雪茄的濃烈香氣已取代了飯菜味。趙達康遞給秦風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秦風擺手謝絕︰“不會這個。”
趙達康自己點燃,深吸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秦風啊,江泉是個講規矩的地方。這里的規矩,就是大家一起把蛋糕做大,人人有份。”他手指劃過在場的老總們,“他們都是懂規矩、守規矩的人,所以江泉的經濟才能年年飄紅。”
宏遠李總附和︰“是啊,秦市長。在江泉,跟著趙市長的指揮棒走,準沒錯。大家和和氣氣發財,共建美好家園嘛。”
華晟張董笑著給秦風斟茶︰“秦市長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有些小事,不必太過較真。就像這球場,草皮蹭壞了,補上就是,沒必要追究是誰揮的桿不對,您說是不是?”
話語如綿里藏針,一句句,看似勸慰,實為警告和劃界。煙霧繚繞中,這群人的面孔連成一片,構成一個堅固的利益共同體壁壘。他們是在明確告知秦風︰要麼加入,享受榮華;要麼被排除在外,寸步難行。
錢衛國依舊笑眯眯地,像個泥塑的菩薩,不置一詞。孫耀東則冷眼旁觀,仿佛在評估秦風究竟會如何選擇。
趙達康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推心置腹的意味︰“老王王偉)就是太軸,非要把一些事情掰扯清楚。結果呢?自己栽了,還鬧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何必呢?”他吐出一口煙圈,“‘和光同塵’這四個字,是老祖宗的智慧。有時候,模糊一點,包容一點,對大家都好。”
第四幕︰果嶺下的暗流
宴會終于散場。趙達康被眾人簇擁著先行離去。秦風落在最後,刻意放緩腳步。經過那片沙坑時,他停下,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沙子潔白細膩,顯然是特意運來的優質沙。
聯絡員小劉快步跟上︰“秦市長,車準備好了。”
秦風沒回頭,攤開手掌,讓沙粒從指縫流下︰“這沙,不像霧江邊的。”
小劉笑容不變︰“是從海南運來的,專門用于球場維護,成本很高呢。”
“用霧江的沙,不是更便宜?”
“霧江的沙…雜質多,不符合標準。”小劉回答得天衣無縫。
秦風點點頭,走向洗手間。他用冷水沖了把臉,抬起頭,鏡中的自己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清醒。他摸了摸口袋,那枚烏木印章硬硬地硌著他。
走出俱樂部,晚風帶著霧江特有的、難以完全被香氛掩蓋的腥氣吹來。他深吸一口,那真實的味道,比包廂里的雪茄和酒液更讓他清醒。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一條來自李靜的加密信息︰
【澆灌系統的‘中水’,取樣送省院,多項指標嚴重超標,含特殊污染物,與霧江排污口特征高度吻合。】
附著一張模糊的照片︰深夜,一輛罐車正在向俱樂部的儲水池注入液體。
秦風回頭望了一眼那片燈火輝煌的綠茵場。它在暮色中像一個巨大的、完美的綠色瘡疤,貼在霧江邊。
電瓶車將他送回停車場。他的車旁,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路虎攬勝。車窗降下,露出宏遠李總的臉。他遞出一個精美的雪茄盒,笑容意味深長︰“秦市長,一點小意思,趙市長最喜歡的牌子。以後…多多關照。”
秦風看著那盒雪茄,沒有接。“李總,”他聲音平靜,“我更喜歡聞霧江本身的味道。”
李總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緩緩升起車窗。路虎發出一聲低吼,駛離了停車場。
秦風坐進自己的車,沒有立刻發動。他拿出那枚烏木印章,在昏暗的光線下摩挲著上面“雲峽秦風”四個字。然後,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雲峽的號碼。
“老陳,”他說,“給我寄幾包東西過來。”
“啥?”
“青河的泥,龍須溝的土,還有…長河鎮的稻種。”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傳來陳國華粗獷的笑聲︰“等著!管夠!”
車窗外,霧江對岸的都市華燈初上,將江水映照得光怪陸離。這場綠茵場上的鴻門宴,只是序幕。秦風知道,真正的較量,不在觥籌交錯之間,而在腳下這片被精心掩蓋的土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