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泉市委禮堂穹頂高闊，枝形吊燈將冷白的光潑灑在深紅色地毯上。空氣里彌漫著舊皮革座椅、盆栽綠植與某種精心調配的空氣清新劑混合的沉悶氣息，如同一個巨大而精致的無菌室。全省各地的干部大會秦風經歷過無數，但這一次，他坐在主席台側面的“履新者”席位上，感覺卻截然不同。台下黑壓壓一片，數百道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敬畏的、乃至帶著隱隱敵意的——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他身上，空氣仿佛因這些無聲的踫撞而凝滯、帶電。
省委組織部干部三處處長張鋒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擴散，字正腔圓，在禮堂里回蕩︰“…經省委研究決定，秦風同志任江泉市委委員、常委，提名為江泉市人民政府副市長人選…”
“嘩——”
掌聲適時地、整齊劃一地響起，像經過精密排練的潮水，洶涌而來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種程式化的空曠感。秦風起身，微微鞠躬。目光掃過台下前排，幾位主要領導的反應耐人尋味︰市長趙達康鼓著掌，嘴角噙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副書記錢衛國笑容溫和，鼓掌的節奏不緊不慢，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常務副市長孫耀東的掌聲則顯得短促而用力，目光低垂，似乎在研究面前茶杯里茶葉的沉浮。
張鋒處長繼續介紹，語調平穩卻暗藏機鋒︰“秦風同志政治堅定，視野開闊，敢于擔當，尤其在雲峽區工作期間，深化改革銳意創新，在破解民生難題、築牢安全底線等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受到了干部群眾的廣泛好評…”
台下，後排角落有人發出極輕微的咳嗽聲，旋即被更熱烈的掌聲淹沒。秦風知道，這“廣泛好評”四個字，在此刻的江泉，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必將激起層層暗涌。
大會結束，人流如潮水般涌向禮堂門口。主要領導們簇擁著張鋒處長和秦風，形成一個小型的權力核心圈。
市委書記周海洋首先伸出手。他的手干燥而溫暖，力道適中，帶著一種長輩式的沉穩。“秦風同志，歡迎啊。”他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嚴，“江泉情況復雜，但班子整體是團結的，相信你能很快融入，發揮專長。”話語是歡迎，卻也劃定了“融入”和“發揮專長”的界限，暗示著某種既定的秩序。
市長趙達康的手緊接著握了上來。他的手掌厚實、粗糙，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握得異常用力，幾乎讓人感到微微疼痛。“秦風副市長！久仰大名！”他聲音洪亮，笑容爽朗，目光卻如實質般在秦風臉上逡巡，“雲峽的‘風暴’人物到了我們江泉這池水里，一定能激起更大的浪花！我們盼著你這位干將，給政府工作帶來新氣象！”他將“風暴”和“浪花”咬得很重，歡迎詞里裹著毫不掩飾的挑戰與審視。
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錢衛國的手柔和許多，甚至有些綿軟。“秦風同志年輕有為，以後多溝通。”他笑容可掬，眼神卻在秦風與趙達康之間飛快地打了個轉，像一台精密的掃描儀，瞬間評估著雙方初次交鋒的氣場強弱。
常務副市長孫耀東的握手短暫而略帶僵硬。“歡迎秦副市長。”他語氣平淡，幾乎沒什麼溫度，說完便迅速退後半步，恰好站在趙達康側後方半步的位置，姿態鮮明。
紀委書記李靜是唯一一位女性常委。她的手微涼，握手時很輕，但很堅定。“秦風同志，”她聲音清晰，目光直接，“紀委的工作，以後還需要你多支持。”這句話像是一句暗號，在喧囂的寒暄中，精準地傳遞給了秦風。
組織部長吳兵的手勢標準得像教科書。“已為秦副市長安排好辦公室和聯絡員。”他語調平穩，公事公辦，不帶任何多余情緒，完美符合其身份定位。
宣傳部長鄭強笑著握手，另一只手還拍了拍秦風的胳膊︰“秦市長在雲峽的故事可是傳奇啊！放心，到了江泉，我們宣傳部一定為你講好新故事！”話語熱情，卻將“講好故事”的主動權握在了自己手中。
這一圈握手下來，如同走過一片無形的雷區。每一句問候，每一個表情，每一次力度不一的握持，都在傳遞著豐富而復雜的政治信號。秦風面色平靜，一一應對，心中那幅江泉權力結構圖已開始自動標注上鮮活的注腳。
新任副市長的辦公室在市政府大樓的東側，窗外正好能望見霧江的一角江面，江水在午後陽光下泛著渾濁的土黃色。
辦公室寬敞明亮，辦公家具都是嶄新的，空氣中還殘留著油漆和板材的味道。桌上放著一摞待閱文件，最上面一份是《江泉市“清泉計劃”三期工程成果匯報》，封面光鮮亮麗。
市委秘書長周偉親自陪同，笑容周到︰“秦副市長，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添置的？聯絡員小劉就在外面，年輕人很機靈，對市里情況也熟。”他指了指門外一個垂手侍立的年輕干部。
秦風道了謝。周偉離開後，他走到窗邊，望向霧江。江面上有幾艘采砂船正在作業，遠處隱約可見高大的排污口輪廓。他收回目光，開始檢查辦公室。
抽屜是空的，書櫃里擺著幾套嶄新的政策法規匯編。他試著打開電腦，系統運行流暢。看起來一切正常，甚至過于干淨了。
直到他試圖連接政務內網。系統提示需要輸入特定權限密碼。他按照提示輸入組織部告知的初始密碼，界面跳轉，卻彈出一個錯誤提示框︰【賬號不存在或已被凍結】。
秦風眉頭微蹙。他拿起內線電話，想叫聯絡員小劉進來，卻發現電話悄無聲息——根本沒有接通線路的忙音。
就在這時，門被輕輕敲響。小劉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來，臉上帶著謙恭的笑容︰“秦市長，您喝茶。周秘書長吩咐了，您剛來，頭幾天先熟悉熟悉環境，不急著處理具體事務。您的內網權限和電話線路，信息中心那邊正在加緊調試，最晚明天一定能好。”
“調試？”秦風看著他。
“是啊，”小劉笑容不變，語氣自然，“可能是系統升級，餃接上有點小問題。您有什麼急事，可以用我的電腦和電話，或者我幫您去跑腿傳達。”
完美的借口，無可指摘的態度，一道柔軟卻有效的隔離牆已然築起。秦風點點頭，沒再多說。小劉放下茶杯，躬身退了出去。
秦風端起那杯茶，水溫燙得恰到好處。他走到窗邊，再次望向霧江。江對岸，那片高爾夫球場的綠茵地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晚上的接風宴設在江泉賓館宴會廳。燈火輝煌，杯觥交錯。趙達康作為東道主，熱情洋溢，帶頭敬酒。
“來，秦副市長！這第一杯，代表江泉四套班子，歡迎你！”趙達康舉杯，一飲而盡，亮出杯底，目光灼灼地看著秦風。酒是本地特產的“霧江醇”，入口綿柔，後勁卻足。
秦風只能干杯。酒液火辣辣地滑入喉嚨。
緊接著，孫耀東、其他幾位副市長、各部門一把手…敬酒的人絡繹不絕，理由五花八門︰“歡迎秦市長指導工作！”“以後多關照！”“敬雲峽的改革闖將！”…
氣氛看似熱烈，卻暗藏玄機。每個人都笑容滿面，但眼神深處是打量和試探。趙達康談笑風生，不斷將話題引向江泉的經濟增速、招商引資的輝煌戰績、“清泉計劃”帶來的環境改善，言語間充滿強烈的自信和主導感。他絕口不提王偉，不提污染，更不提任何存在的問題。
錢衛國在一旁恰到好處地幫腔、圓場，時而拍拍秦風的肩膀，說些“年輕人慢慢來”、“江泉水深要多看多學”之類看似關心實則劃界的話。
李靜很少主動說話，只是偶爾和秦風目光交匯時，微微頷首。
秦風酒量本就不算頂尖，一輪輪下來，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但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臉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應對著各方來客。他注意到，趙達康雖然勸酒凶猛，自己喝得卻很有節制。
宴會過半，趙達康端著酒杯，摟著秦風的肩膀，走到窗邊相對安靜處。窗外是江泉的夜景，霓虹閃爍。
“秦風啊，”趙達康的語氣變得語重心長，“江泉呢，局面來之不易。老王王偉）那是咎由自取，但我們不能因為一顆老鼠屎，就否定一鍋湯，否定大家這麼多年的辛苦付出，對吧？”
他指著窗外的繁華︰“穩定壓倒一切，發展是硬道理。有些事，急不得，要講究方式方法。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的手在秦風肩上重重按了兩下，力道不容置疑。
這時，秦風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借著看手機的機會，稍稍擺脫了趙達康的手臂。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內容只有一句話︰
【王偉清醒時反復說︰“井不在檔案室，在人心。”】
秦風心頭猛地一凜，醉意瞬間驅散大半。他抬頭，正好看到餐桌對面，紀委書記李靜剛剛若無其事地放下手機。
趙達康還在繼續說︰“…以後政府這邊，具體工作老孫孫耀東）熟悉，你多跟他商量。有難處，直接來找我…”
秦風收起手機，迎向趙達康探究的目光，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略帶醉意的、人畜無害的笑容︰“市長放心，我明白。以後一定多向您和孫常務學習，盡快熟悉情況。”
宴會廳的喧囂仿佛被隔絕開來。窗玻璃上，映出兩人並肩而立的身影，一個志得意滿，一個深不見底。窗外，霧江在夜色中無聲流淌，江面倒映著城市的燈火，也隱藏著深不可測的濁流。
初至江泉的第一天，就在這表面熱情如火、內里暗潮洶涌的歡迎儀式中，劃上了句號。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