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陽水庫泄洪閘在極限峰值下轟然開啟,當東城區最後幾名居民被公安干警強行背出搖搖欲墜的老舊駁岸區,當黃楊村和大王莊低窪地帶徹底被洶涌的黃色洪水吞沒,化為一片澤國,卻也幸無一人傷亡……這場史無前例的暴雨,終于將其最瘋狂的巔峰,投向了雲峽城外的山巒。
雨勢,開始減弱。
不再是從天上往下倒,而變成了密集的、持續的、依舊冰冷刺骨的沖刷。但相比起之前的狂暴,這已經是喘息的窗口。
區政府應急指揮中心內,那令人窒息的極度高壓感,隨著各方捷報傳來——險情點逐漸受控、所有預設高風險區人員已基本安全轉移、主干道重要節點積水正加速抽排、金陽河水位雖暴漲但堤岸整體無恙——而稍稍緩解。巨大的屏幕上,代表災情的紅色光點雖然在,但刺目的閃爍頻率慢了下來。
秦風是在安置點巡查時接到李浩然轉來區防汛辦的匯報電話的。彼時,他剛剛在省婦幼處理完緊要事務,將依舊沉睡的林妙雪和早產但一切指標良好的兒子托付給周雅和醫院,便不顧滿身疲憊和泥濘,又一頭扎進了災後安置和保運轉的戰場。
“泄洪峰值975立方米每秒,持續19分鐘後按預案逐步調減。東城駁岸經受住沖擊,無決口無重大損壞!黃楊、大王莊轉移群眾均已安全安置。秦書記,最險的一關,我們扛過來了!”電話里,水利局長的聲音帶著劫後余生的顫抖,更透著一股疲憊到極限卻又無比振奮的力量。
秦風站在長河中學體育館安置點的入口,雨水順著臨時搭建的雨棚邊緣嘩嘩流淌。他眼前,是喧鬧卻也秩序井然的巨大空間︰數百張簡易行軍床鋪開,男女分區,老人和孩子得到了優先照顧;穿著紅馬甲的志願者正挨個分發保溫桶里的熱粥和饅頭;社區醫生背著藥箱穿梭巡視;角落處,幾位老師正帶著一些孩子做游戲,試圖驅散他們眼中的驚惶。空氣里混雜著汗味、消毒水味,還有食物和熱水的煙火氣。哭聲、喊聲、安慰聲、廣播的提醒聲交織,嘈雜不堪,卻又是一種令人心安的“活著”的氣息。
他握著手機,對著話筒,只沙啞地回了兩個字︰
“很好。”
這兩個字重若千鈞。掛斷電話,他望著眼前這幅充滿了苦難和堅韌的現實畫卷,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復雜的氣味涌入肺腑,沖淡了壓在心口的巨石,但更沉重的責任隨之而來——災害尚未結束,數萬受災群眾的吃、住、醫,城市的供水、供電、交通、防疫……千頭萬緒的災後安置與恢復重建,才剛剛開始。
“秦書記!您…您怎麼也在這兒?”一個有些耳熟,帶著驚訝和關切的沙啞女聲在旁邊響起。
秦風轉過頭。是市一院的護士長,劉慧。她的雙眼布滿血絲,白大褂上沾著不少污跡和藥水漬,此刻正和幾名醫護人員一起,推著擺放著急救藥品和消毒器械的小車在巡診。
秦風微微頷首,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才發現臉部肌肉僵硬得厲害︰“來看看大家。情況怎麼樣?”
劉慧指了指安置點深處,聲音透著極度的疲憊卻異常堅定︰“整體還行,都嚇著了,也有點小傷小病。暫時沒發現大的疫情苗頭。我們每兩小時全面消毒一次。就是……”她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有幾個情緒特別激動的老人家,一直念叨著家里養的豬、存的糧食怕是都沒了……”
秦風點點頭,目光掃過那一張張焦慮或茫然的臉。家園被毀,財產盡失的切膚之痛,才剛剛顯露。
“老人家在哪邊?我過去看看。”他抬步就要往里走。
“秦書記!”劉慧趕緊攔住他,指著他依舊泥濘不堪、濕透了大半的衣物和袖口露出的那點擦傷,“您還是先……您這身上都濕透了!傷口也得處理一下!就算鐵打的也不能這麼糟踐自己啊!林主任和寶寶那邊……”
提到妙雪和孩子,秦風眼底的堅硬不易察覺地柔軟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深沉。“我沒事。”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這個時候,他們在這里,”他目光緩緩掃過整個安置點的群眾,“他們在這里,我在這里。”
他正要繼續向前,目光卻猛地被入口處一小片區域的情景牢牢抓住!
就在安置點入口內側,一個靠近分發食物點的區域,似乎起了些爭執,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
只見一位穿著老舊但干淨棉襖、頭發花白、面色焦急的張大娘,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邊緣磨損的信封,正使勁地想往一名戴眼鏡、脖子上掛著工作牌的青年干部手里塞。那干部看起來是民政或者街道的工作人員,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一邊後退一邊慌張地擺手︰
“大娘!大娘您別這樣!您的情況我們登記了!救災物資是按統一政策發放的,您的捐款我們不能收!真不能收!”
“咋不能收!”張大娘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聲音帶著顫,卻洪亮得足以讓附近的人都听見,“你看看那水!看看大家伙兒的家!我那小棚子沒了就沒了!可黨和政府派來的那些娃兒!那些胳膊上綁紅布條的黨員娃兒!”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眼神里卻迸發出一種激烈的光芒,“那水!那溝渠!都快沒到腰了!天殺的冷啊!他們一群孩子,就那麼生生在水里站了幾個鐘頭!堵口子!背老人背娃娃!我看見那娃子的腿都在水里打哆嗦!嘴唇都凍紫了!我那會兒在樓上看著,心疼得哇……我一個老婆子幫不上大忙啊!”
老人說著,用力將手里的信封往干部手里按︰“這是我攢棺材板的錢!我一個孤老婆子,要啥棺材板!這時候了,給咱自己人!給那些在水里撲騰的黨員娃兒買口熱乎的!買點好藥!”
“大娘!您的心意我們領了……”青年干部的聲音也帶上了鼻音,眼圈泛紅,卻依然堅守著規定,堅定而輕柔地將老人的手往回推。
圍過來的幾個群眾看著這一幕,有人悄悄抹眼角,有人低聲議論︰
“是啊……龍須溝那塊兒,要不是那幾個黨員娃娃跳下去用身子堵,那一排底樓全得泡了……”
“我親眼看見的,市紀委那個劉主任,我認得他,那麼瘦個人,硬是背著一個兩百斤的老爺子,在齊腰的水里走了一百多米……”
“我老伴的心髒病犯了,外面水那麼大,車進不來,就是戴紅袖標的小伙子一路給背出來送到救護車上的……那小伙子自己累得臉煞白……”
……
秦風靜靜地站在不遠處,將這帶著樸實話語和濃烈煙火氣的真情實感盡收耳底。胸膛里翻涌著酸澀、滾燙的熱流,一路上的疲憊和心焦似乎都被這股發自民間的暖流沖刷掉了一層。他大步走了過去。
看到他,人群自發地讓開一條道。那年輕干部更是像看到主心骨,連忙帶著求助和無奈的神情︰“秦書記,您看這……”
秦風走到張大娘面前,沒有直接去處理那筆捐款。他微微彎下腰,看著老人渾濁卻閃著淚光和執拗的眼楮,溫和地問︰“大娘,龍須溝那邊的水,現在退了嗎?”
張大娘一愣,隨即用力點頭︰“退了退了!那幾個黨員娃娃……後來還幫大伙兒清理屋里的淤泥呢!秦書記,您說……”
“大娘,”秦風溫聲打斷她,目光掃過周圍漸漸聚攏的群眾,“救災的錢款物資,國家有統一調配的制度。您攢點錢不容易,這份心意,比什麼都重!”他稍稍提高聲音,讓周圍人都能听清,“不過,您說黨員同志們在冷水里泡得打哆嗦,這話,我信!這口氣,不能讓他們一直硬撐著凍著!”
他目光轉向旁邊一個負責安置點後勤保障的街道干部,果斷下令︰“馬上聯系各安置點負責人統計︰奮戰在搶險排澇、轉運群眾第一線的黨員干部,尤其是長時間涉水作業的人員名單!立刻通知下去,所有臨時休息點,必須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提供滾燙的姜糖水和暖身熱食!”
“是!秦書記!我馬上去辦!”那名干部立刻應聲。
秦風這才重新看向張大娘,眼神鄭重︰“大娘,您的錢,組織不能收。但您提醒得對!這份情,我們得領!您的心意,黨員干部們會記在心里,化成力氣,把咱的家園更快更好地建起來!”
張大娘手里那個厚厚的信封終于不再往前塞,她看著眼前這位雖然同樣滿身狼狽、雙眼布滿血絲卻眼神澄澈而堅定的年輕書記,听著周圍群眾不由自主發出的低聲認同,嘴唇蠕動著,終究沒再說話,只是緊緊攥著信封,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卻不再是悲傷,是一種被理解、被尊重、被深深觸動的宣泄。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圍裙、面色凍得通紅的社區大姐端著好幾個碩大的保溫桶,氣喘吁吁地從外面冒雨沖了進來,對著維持秩序的街道干部喊︰“快快快!搭把手!玉泉街坊們自發熬的姜湯!幾十大鍋!趕緊給同志們分了!”
保溫桶蓋子一揭開,濃郁辛辣、帶著紅糖香甜的熱氣瞬間蒸騰開來,暖融融地彌漫在這片冰冷的空間里!
幾乎同一時刻,社交媒體上,一段由市民手機拍攝的視頻正在雲峽本地群聊和朋友圈里悄然爆發式流傳。
畫面劇烈晃動,瓢潑暴雨的背景音震耳欲聾。拍攝地點顯然是老城區龍須溝一處積水的街口。
畫面中央︰渾濁的積水幾乎淹沒到成年男子的腰部!冰涼的雨水和污流激蕩著。七八個穿著雨衣、臂纏紅袖標、胸口別著黨徽的“黨員突擊隊員”,正肩並肩,手挽手,築成一道人牆!他們幾乎是用血肉之軀,死死抵住沖擊地下車庫入口和低層住戶門洞的巨大水壓!不斷有沙袋通過他們的手接力傳遞加固。每個人的褲子都完全濕透貼在腿上,雨衣兜帽下露出的臉龐被凍得毫無血色,嘴唇發紫,身體在齊腰深的冰冷污水中肉眼可見地打著寒顫,搖搖欲墜!但他們的眼神卻銳利如刀!牙齒死死咬著,吼聲在風雨中破碎卻無比堅定︰
“堅持住!頂住!”
“再傳!沙袋!”
鏡頭猛地掃過旁邊一處高點避雨的窗台,幾個居民正用繩子吊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鋁壺往下放,嘶聲大喊著︰“黨員同志們!喝口熱乎的!歇會兒!”
一個凍得臉色發青、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他咧嘴想笑,牙齒卻磕踫著顫抖得說不出話,只是朝著樓上用力擺了擺手,又死死攥緊了前面隊友的後腰。
畫面最後定格在一只沾滿黃泥和油污、卻死死撐在沙袋堆上的手上。那手腕上纏著的鮮紅袖標,在灰黑的雨幕和渾濁的泥水中,如同一面燃燒的旗幟,鮮紅奪目!
視頻沒有過多的剪輯和解說,只有原始的影像和現場暴烈的環境音。
但這段影像所蘊含的力量,遠超千言萬語!
下方評論區,早已被如潮水般的評論淹沒︰
“我哭了!真的哭了!那水得多冷啊!他們也是人,也是爸媽的孩子啊!”
“我家就在玉泉那邊!昨天我家進水,就是戴紅袖標的黨員干部背著我八十多歲的老娘出來的!終身難忘!”
“黨員突擊隊!真的不是掛在牆上的!關鍵時候,他們是用命在頂上啊!”
“看見那個擺手的年輕人了嗎?他才多大!我家孩子要能有這股勁兒……”
“那個紅袖標!這場暴雨里最亮眼的顏色!有他們在,心里就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