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陽水庫泄洪閘控制室內,空氣如同凝固的鉛塊。巨大的閘門控制台前,紅色警示燈瘋狂閃爍,刺耳的蜂鳴聲撕扯著每個人的神經。屏幕上,水庫水位線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死死咬在警戒刻度之上,每一次微小的攀升都牽動著所有人的心跳。
“入庫流量峰值!每秒1850立方米!”
“水位︰98.7米!距離警戒線99.0米僅差0.3米!”
“上游雨量監測站報告,核心雨帶仍在持續!預計未來一小時入庫流量維持高位!”
水利局長緊盯著屏幕,額角的汗珠滾落,聲音嘶啞地匯報著。泄洪閘操作員的手指懸停在巨大的紅色啟動按鈕上方,微微顫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站在控制台中央的秦風身上。
他渾身濕透,泥漿在褲腿上凝結成塊,頭發凌亂地貼在額前,雨水混著汗水從堅毅的下頜線滴落。他如同一尊被風雨沖刷了千年的石像,目光死死鎖住屏幕上那條瘋狂跳動的曲線和下游人員轉移進度的實時數據流。
“黃楊村低窪區轉移進度︰87!”
“大王莊轉移進度︰92!”
“東城區駁岸沿線居民疏散進度︰78!魏局長報告,最後幾個老舊小區行動不便的老人正在強行帶離!”
時間!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泄洪,刻不容緩!但下游還有那麼多生命沒有抵達安全地帶!
“秦書記!水位98.8米!”水利局長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吼!
秦風猛地閉上眼楮!腦海中瞬間閃過下游那一片片低矮的房屋、田埂上蹣跚撤離的身影、駁岸旁那些驚慌失措的面孔……更深處,是林妙雪蒼白卻帶著期盼的臉龐和她腹中那個即將降臨的小生命!
“開……”他幾乎要將那個字從胸腔里擠壓出來!
嗡——嗡——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秦風貼身口袋里的私人手機,如同垂死掙扎的困獸,發出瘋狂而尖銳的震動!這震動穿透了雨衣,穿透了指揮室內的警報轟鳴,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是醫院!專屬鈴聲!
秦風的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猛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省婦幼急診”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劇痛!
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顫抖著劃開接听鍵。
“秦書記!我是省婦幼產科值班醫生!”電話那頭的聲音急促得變了調,背景是刺耳的儀器警報聲和紛亂的腳步聲,“林妙雪同志突發胎盤早剝!情況非常危急!必須立刻進行剖宮產手術!家屬需要馬上簽字!您……”
轟——!
醫生後面的話,秦風一個字也沒听清!大腦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炸彈!“胎盤早剝”、“情況危急”、“立刻手術”……這幾個詞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線!
他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捏得慘白,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前控制室刺目的紅光、屏幕上那條逼近臨界的水位線、耳機里魏大勇嘶吼著“還有三戶沒撤出來”的匯報……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變得模糊、扭曲、失聲!
家與國!妻兒與黎民!生命與責任!兩股足以撕裂靈魂的力量,如同狂暴的洪流,在他體內瘋狂對沖!抉擇的利刃,懸于頭頂!
“秦書記!水位98.85米!!”水利局長的聲音帶著哭腔!
“魏局!駁岸區最後兩戶!門撬開了!正在帶人!”對講機里傳來最後的嘶喊!
秦風猛地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里,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對著手機,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嘶啞到變形的字︰
“簽!!”
這一個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不再看屏幕,不再听匯報,猛地轉身,如同一頭發狂的雄獅,撞開控制室的門,沖入外面傾盆的暴雨之中!
“趙剛!!”秦風對著雨幕嘶吼,聲音穿透雷霆!
早已候在門外的越野車如同離弦之箭,引擎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趙剛將油門踩到底,車輪在積水中甩出巨大的水幕!雨刮器瘋了般擺動,卻依舊看不清前路!秦風癱在後座,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他死死捂住臉,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淚水在指縫間瘋狂交織!他從未如此恐懼,從未如此無助!妙雪!孩子!你們一定要等我!
省婦幼手術室外。
慘白的燈光將走廊映照得如同冰窖。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手術室門上那盞刺目的“手術中”紅燈,如同惡魔的眼楮,冰冷地注視著門外。
秦風沖進走廊。他渾身泥濘,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不斷往下滴著渾濁的泥水,在光潔的防滑地板上蜿蜒出狼狽的痕跡。頭發凌亂,臉上、手上還沾著搶險時留下的污泥和擦傷。他像一頭剛從泥潭里掙扎出來的困獸,踉蹌著撲到手術室門前,雙手死死按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長成一個世紀。手術室里隱約傳出的儀器單調的“嘀嗒”聲,如同死神的腳步,一下,一下,重重踩在他的心尖上!他不敢去想“胎盤早剝”意味著什麼,不敢去想那最壞的結果!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窒息感扼住了喉嚨。
他靠著門框,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泥水在他身下洇開一片污跡。他蜷縮著身體,將頭深深埋進膝蓋,雙手死死揪住濕漉漉的頭發。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什麼區委書記,什麼抗洪指揮,在這一刻都化作了虛無!他只是一個在命運無常面前,恐懼得瑟瑟發抖、祈求上蒼憐憫的丈夫和父親!
“妙雪……孩子……”破碎的音節從齒縫間溢出,帶著血的味道。冰冷的絕望和無邊的恐懼,如同手術室那盞紅燈投下的陰影,將他緊緊包裹。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
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
一位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出來,眼神疲憊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秦風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楮死死盯著醫生,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恐懼讓他喪失了語言能力。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帶著溫和笑意的臉︰“秦書記,恭喜!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嗡——!
秦風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如同核爆般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他猛地從地上彈起來,雙腿卻軟得如同面條,踉蹌著撲向醫生,雙手死死抓住醫生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真……真的?都……都好?”
“都好!”醫生用力點頭,笑容溫暖,“小家伙雖然早產了幾周,但體重達標,哭聲洪亮!林主任林妙雪)手術順利,麻醉還沒醒,但生命體征平穩!您放心!”
“謝謝!謝謝醫生!謝謝……”秦風語無倫次,巨大的喜悅沖擊得他頭暈目眩,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臉上的泥水,洶涌而下!他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緊緊握著醫生的手,仿佛抓住了整個世界!
護士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在柔軟襁褓里的嬰兒走了出來。小家伙閉著眼楮,皮膚還有些紅皺,小嘴微微嚅動著,發出細弱的、如同小貓般的嚶嚀。
秦風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接過那個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小生命。他的指尖觸踫到嬰兒溫熱嬌嫩的肌膚,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狂喜和無邊愛意的暖流瞬間席卷全身,沖散了所有的疲憊、恐懼和泥濘!
他低下頭,將臉頰輕輕貼在孩子柔軟的小臉上,感受著那微弱卻無比堅定的生命脈動。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在襁褓上,暈開深色的印記。
“兒子……”他哽咽著,聲音輕得像夢囈,“爸爸……爸爸來了……”
走廊盡頭,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林振邦和周雅在秘書的陪同下,幾乎是跑著沖了過來。他們顯然是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從省城趕來的,周雅的發絲有些凌亂,林振邦的大衣下擺甚至來不及扣好。
當看到手術室門口那個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卻如同捧著絕世珍寶般緊緊抱著嬰兒、臉上淚痕未干卻洋溢著巨大喜悅和失而復得般慶幸的男人時,周雅的腳步猛地頓住。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兒子那安然沉睡的小臉上,隨即,便凝固在秦風身上。
她看到了他濕透滴水的衣褲上凝結的泥塊,看到了他臉上、手上未干的污泥和擦傷,看到了他凌亂頭發下那雙布滿血絲、卻盛滿了初為人父的巨大喜悅和劫後余生般光芒的眼楮!更看到了他即使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依舊下意識地、緊緊握著手術室門框的手——仿佛那是連接著他與妻子生命最後的紐帶!
瞬間,所有的心疼、擔憂、一路奔波的焦慮,都化作了洶涌的淚水!周雅捂住嘴,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那不是悲傷的淚,是看到女兒平安、外孫降生的喜悅之淚,更是看到女婿在滔天巨浪中拼死守護、在生死關頭不離不棄的感動之淚!這個她曾擔憂過年輕氣盛、擔心他扛不起家庭重擔的年輕人,此刻用他滿身的泥濘和傷痕,證明了他的擔當與深情!
林振邦站在妻子身旁,深邃的目光同樣落在秦風身上。他沒有說話,臉上慣常的威嚴線條在這一刻柔和了許多。他看著那個在抗洪一線如同定海神針、此刻卻抱著孩子又哭又笑、如同最普通父親般的年輕男人,看著他臉上那混合著疲憊、狂喜、以及深深後怕的復雜神情,看著他緊握門框、仿佛守護著整個世界的手。
這位封疆大吏,這位素來以鐵腕和深沉著稱的父親,眼中也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動容。他緩緩走上前,沒有去看外孫,而是伸出寬厚的手掌,極其沉穩、極其用力地,在秦風沾滿泥漿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沒有言語。
沒有詢問。
只有這一下無聲的、卻蘊含著千鈞之力、飽含著無盡認可、托付與深沉父愛的拍擊!
這一拍,拍散了所有過往的審視與考驗,拍碎了身份與地位的隔閡,拍出了兩個男人之間,在血與火、生與死的淬煉後,那份無需言說的理解、信任與血脈相連的厚重情誼!
秦風感受到肩頭那沉甸甸的力量,抬起頭,迎上岳父深邃的目光。在那雙洞悉世事的眼楮里,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堅實的肯定與托付。
他抱著孩子,挺直了沾滿泥濘的脊梁。窗外的暴雨依舊未歇,但手術室門前這片小小的空間里,新生的啼哭如同穿透陰霾的第一縷陽光,溫暖而充滿力量。生命的奇跡與守護的信念,在這一刻,完成了最神聖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