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里了。”長風集團總裁沈明昊下了車，深灰色的高定風衣在微風中揚起利落的弧度。
他側過身，指向後方︰“風哥，看那邊。”
秦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廠區之外，層疊如黛的山巒蜿蜒起伏，將遼闊平靜的雲峽湖溫柔地攬入懷中。山色蒼翠依舊，倒映在如鏡的湖面，澄澈的藍綠色湖水在夕陽下泛著碎金般的波光。巨大冰冷的鋼鐵遺跡與蔥郁連綿的湖光山色，此刻在秦風眼前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竟踫撞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粗糲美感——仿佛一首凝固的工業史詩，被置入了寫意的山水畫卷里。
“震撼嗎？”沈明昊的聲音帶著一絲探究的笑意，“當初第一次來實地考察，我也被這對比震撼到了。”
他走到一座巨大的筒倉旁，手指拂過冰冷粗糙的混凝土表面︰“老廠關閉有年頭了，這些筒倉、廠房框架、還有地下輸送廊道，都還結實得很。關鍵是這種體量和空間感，”他比劃著，“幾組大型外景搭建根本不成問題，稍作改造，內部空間隔音效果極佳，是天然的攝影棚骨架。”
他腳步不停，引著秦風走向湖邊銹跡斑斑的巨大鋼制階梯平台︰“再看這湖面！開闊、縱深夠，將來完全可以開發水上影視項目或者造景。背後就是完整的山林背景，層次豐富。往西幾公里外，還有自然村落的老屋群，基礎的外景資源得天獨厚。”
秦風的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處細節︰巨大的鉚接鋼架結構投下長長的斜影，斑駁的紅磚牆面在逆光中如蒙塵的畫布，一根斜刺出牆、足有碗口粗的鋼筋在風中輕輕顫鳴。陽光透過高窗破碎的玻璃，在布滿粉塵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帶。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時代的重量與終結。
“杜總的思路很清晰，”沈明昊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內部回響，他們正站在一座挑高超過二十米的巨大車間里，“不是推倒重來建一堆‘影視古鎮’，那太同質化了。這里的核心優勢就是獨一份的——工業遺跡的硬核骨骼。改造成攝影棚，成本可控，個性鮮明。再利用一部分原有的硬化地面，植入風格化的現代服務建築群。最關鍵的是，”他強調道，“現有的、成熟的自然生態基底——山、水、林、村，和這片工業遺跡是渾然天成的整體。要打造的是一個扎根于此、帶點先鋒藝術感的後工業影視基地。我朋友很看好這種獨特的‘硬核底色’，他說這在當前市場里有稀缺性，容易形成記憶點。”
秦風點了點頭，目光停留在遠處車間頂部一片碎裂的天窗上，幾只飛鳥正從那里掠向如洗的藍天。
區里小會議室的長桌上，鋪開著幾張清晰的廠區區域地形圖和航拍實景照片。秦風環視在座的幾位關鍵部門負責人︰“今天請各位來，就是想讓專業的人從各自角度，幫我看看這塊骨頭，到底能不能熬出一鍋好湯。”
規劃局的趙局長立刻推了推眼鏡︰“秦副區長，基本情況清楚。水泥廠地塊的土地性質目前是工礦倉儲用地，真要整體搞成影視基地配套，性質調整是繞不開的第一步。我們得盡快啟動這個變更流程的預研評估，這塊地的區位邊界得重新勘測核準，周邊控規也得聯動起來看。”他拿起激光筆，在圖上移動︰“這個地塊西側邊緣貼著一小片現狀農用地插花地，需要特別關注征轉手續的可行性。”
環保局的年輕專家田工皺緊眉頭，指著航拍圖上一處︰“秦區長、趙局，我更擔心的是這個老廠區內歷史遺留的環境影響。這麼大一片工業遺址，底下油罐有沒有做過徹底清理？有沒有滲漏風險？廢棄車床、零部件堆場有沒有重金屬殘留？這是土壤和後期水源保護的大隱患。環評是前期最核心的門檻之一。”
他頓了頓，又指向另一張植被特寫照片︰“而且，在靠近北側山腳的邊緣，我們發現幾小片低窪濕地，環境濕度非常高，初步辨識有可能生長著需要保護的珍稀苔蘚品種。這塊區域若劃入開發範圍，必須做嚴格的本底生態評估。我們的底子還不夠清。”
文旅局的林副局長則從另一個角度切入︰“老廠區轉型文旅項目是大方向，關鍵看如何平衡開發強度與遺產保護原真性。水泥廠的筒倉、鋼構廠房、大型設備基座，這些都是不可再生的工業遺產，極具標志性。在後續設計施工中，必須制定極其詳盡的保留和保護方案，任何改造措施都需要文保專家的前期介入論證。”
一周後，秦風安排資產管理部門和區里聘請的資產清點小組進駐廠區，對現有可再利用的固定設施和資產進行系統盤查。清點任務繁瑣細致，秦風也抽時間來到現場跟進。
空氣中彌漫著灰塵的氣息。清點人員戴著口罩、安全帽和白色勞保手套，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布滿陳舊設備的各車間。有的在測量巨大的閑置鋼板，有的在記錄老舊電機殘值評估，有的在核對庫房里堆積如山的老型號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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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副區長！”廠房最深處靠近山體的大型封閉倉庫門口，負責登記的資產清點小組組長小張快步走了過來，聲音里帶著一絲驚異和興奮，“我們在4號大備件庫最里頭發現點東西，您來看看？”
秦風隨他走進陰涼、空曠的倉庫深處，繞過一排排布滿銹跡的備用傳送帶滾輪和鋼架支架。手電筒的光芒撕開角落的昏暗，照亮了一大片堆疊得頗為整齊的巨大木箱。木箱外蒙著厚厚的積年油布和工業防雨帆布，已經破損發黃，但覆蓋得相當結實，顯然當年存放時頗費心思。
幾個清點員正小心翼翼地扒開最外層覆蓋物。秦風看到木箱上雖也落了灰，甚至隱約有被老鼠啃噬過的痕跡，但箱體本身的結構相當牢固。上面用朱紅色的繁體字漆著︰【蘭溪影業•外景特型道具】。字跡下方，還有一行模糊的生產日期小字︰xx年x月。
撬開其中一箱，秦風下意識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有預想中的霉變，強烈的松木清香氣撲面而來，隔絕了庫房陳腐的空氣。箱子里整齊排列的是一根根或扁平、或帶有弧形榫卯結構的、打磨光滑、涂刷著深褐色老漆的預制木板件。小張用力抱起一根寬大的檐口構件，分量沉重，接口處的榫卯制作得十分精密。“都是樟木！區長您摸摸這手感！樟木防蟲防腐，難怪放了這麼多年還這麼好。”
接著撬開的另一箱，赫然是印著精細雕刻的仿舊門板窗扇。窗欞格心還嵌著微微泛黃的毛玻璃，保存完好。再一箱，里面全是制作精巧的招牌匾額、褪色的布幌子、鑄銅的門環拉手等細碎裝飾構件。
“這…這像是一個民國風格的街道場景全套預制件？” 秦風輕輕撫過一根深褐色雕花檐角構件，木質溫潤堅實，卯榫接口咬合得嚴絲合縫。那些帶著細膩紋理的深褐色油漆雖在歲月里微微黯淡，卻透露出一種沉澱後的真實質感。
“看標記，至少是十幾年前的活兒了！”小張很肯定，“當年的蘭溪影視應該是大手筆定制了這一批東西。不知為何最終沒用上，又被小心地封存遺棄在這里了……真是意外之寶。”
這些厚重的木質骨架，帶著樟木特有的沉香氣味，凝固著一段未被述說的光影往事，靜靜地躺在倉庫深處，等待著在未來的某一天，重新站在聚光燈下。秦風的手無意識地叩擊著樟木窗扇冰冷而堅實的邊框，發出篤篤的輕響——這塵封的意外發現，竟隱隱成了撬動未來膠片之夢的第一塊鋪路石。
晚霞燃盡最後一絲金色，只留下天際一抹深沉的藍紫。秦風與沈明昊並肩站在廠區外圍的土坡上，望著下方沉入暮色的龐然遺跡。遠處雲峽湖波光收斂，變得深沉如墨，廠區邊緣幾根孤高的煙囪，筆直地刺向初露星辰的夜空。
“怎麼樣，風哥？”沈明昊的聲音在漸起的夜風里顯得很平靜，“這一圈走下來，杜總那邊雖然暫時沒正式踫面，但前期情況你大致也有數了。”
秦風沒有立刻回答，目光仍流連在遠方被夜色吞噬的廠房剪影上︰“規模、資源稟賦的確有看點。但問題也很具體，規劃調整、環保隱憂、保護細節、資金強度，哪一個都不是輕易能邁過去的坎。”
“這正是我要私下跟你說的，”沈明昊側過身，語調變得格外認真，臉上慣常的從容笑意淡去了幾分，“我那朋友杜啟榮，不是那種拿著熱錢沖進來賺快錢然後跑路的投機客。他跑遍了很多地方，最後看中雲峽，不止是看上了這片廠和這里的山水……更是看中了‘雲峽’兩個字本身。”
遠處廠區入口，保安亭亮起的燈光如同一個渺小的橙黃色坐標。
“我朋友的原話是︰‘整個雲峽區，有山有水的不少，有重工業歷史的也多，但能像雲峽這樣，既有扎實的現代產業根基——尤其是在你帶的這波新興產業布局之後，又還保存著大量未經過度商業化的、樸素的自然風貌和地方生活形態……這點很難得’。他覺得這才是能真正支撐一個有文化沉澱感的新基地、長線成長的根本。他對所謂的高速回報期沒過分要求，關注的是項目本身能否真的扎根，成為未來雲峽文化地圖上一個醒目的地標。所以，”沈明昊直視著秦風，“他那邊態度很明確︰不急。前提是我們要拿出同樣審慎、扎實的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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