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庫廣場的水泥地還泛著潮氣，二十輛東風牌貨車已列隊卸貨。長風集團負責人沈明昊擼起袖管跳下車，藏藍工裝沾著星點米屑︰"周鎮長驗驗貨！"他拍開麻袋封口，新粳米的清香混著晨霧漫開，"黑龍江五常的，昨兒剛出倉！"
鎮長周振宇抓把米粒塞嘴里，後槽牙嘎吱碾開稻香︰"今年霜降早，這米糖分足。"他舌尖頂出半片稻殼，忽然抬肘撞了下沈明昊，"運費單給我撕了，鎮里掏！"
"您這不是打我臉嗎！"沈明昊掏出諾基亞手機晃了晃，"車隊返程給咱鎮拉建材，油錢算長風集團的。"他忽然壓低聲音，"十二號車多裝了二十噸，別寫進交接單......"話沒說完就被鼓號隊的《團結就是力量》蓋過。
天美集團總裁秋雨燕踩著高跟躍下冷鏈車，貂絨大衣在十月天顯得格外隆重。"排骨全在這兒！"她掀開泡沫箱，白霜霧氣里露出碼放齊整的肋排，"按秦書記給的名單，八十歲以上老人每天半斤！"
圍觀的老農趙德柱蹲在台階上抽煙，煙灰簌簌落進膠鞋裂縫︰"瞧瞧人家這排場，夠咱吃三年臘肉。"旁邊裹著頭巾的張嬸捅他胳膊︰"少嚼舌根！昨兒領的棉被還是沈總捐的！"
李秀蘭家塌了半邊的瓦檐下，區醫院援助醫生正給王老太听診。藥箱卡在裂縫的房梁間，听診器貼著老人起皺的胸口。"血壓有點高。"他蘸著碘酒在病歷本寫字，"明天送降壓藥來。"
老人枯瘦的手突然攥緊病歷本︰"別費錢......"她渾濁的眼珠映著房梁漏下的光，"俺這把老骨頭，扛過洪水就算賺了。"
里屋傳來簌簌響動。常務副鎮長劉強扒開垮塌的衣櫃，泛黃的獎狀碎片雪花般飄落。李秀蘭慌忙去撿，指甲縫沾了泥︰"這是娃初三得的獎......"她捏著"優秀班干部"的殘片，喉嚨像塞了棉絮，"房子塌的時候，娃沖回來搶這獎狀，差點讓梁柱砸著......"
"您看這樣行不？"劉強從褲兜摸出膠水瓶，就著豁口的搪瓷碗調漿糊。碎片在他粗糲的掌心漸漸拼出"李明杰"三個字，"孩子現在讀高中了吧？下月鎮里開助學補貼......"
李秀蘭的眼淚砸在拼好的獎狀上，暈開了"優秀"的油墨︰"他爹走那年，娃抱著獎狀在墳頭跪了一宿......"
後院的豬圈傳來鐵杴刮地的聲響。鎮長周振宇正把98年的防洪青石壘成豬欄，石頭上"1998.8.17"的刻痕朝外。"這石頭當年保過堤，現在給你家保豬崽！"他抹把汗，軍用水壺里的驅寒湯分給幫忙的村民。
瘸腿的孫老漢摸著青石哽咽︰"九八年發大水，我爹就是抱著這塊石頭沒的......"他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刻痕，"周鎮長，這石頭......真能給俺家帶來福氣？"
"福氣是自己掙的！"周振宇把最後一塊青石墩進土里，"等豬崽出欄，老子來買頭一只！"
月光漫過糧庫廣場時，常務副鎮長劉強正在日光燈下扒拉算盤。洪水泡脹的賬本頁粘在一起，他蘸著唾沫小心揭開︰"長風集團棉被五千床，實收五千二百床......"
"沈總又玩這套。"秦風把復寫紙墊進三聯單，"多出來的記鎮應急儲備庫。"他鎖鐵櫃時摸到夾層里的群眾來信，王大娘求風濕藥方的信角還粘著艾草碎。
長河鎮派出所所長周文打著手電巡至露天堆場，光束掃過麻袋上"長河鎮救災2012001"的紅布標。民警小張正往木牌寫"嚴防鼠患"，毛筆尖突然炸毛。"用這個！"周文拋來自己的英雄鋼筆，"我老班長留下的，灌著防凍墨水呢。"
摩托羅拉對講機突然滋啦響︰"周所！七里橋村群眾撿到三頭豬！"
"讓長風車隊捎過去！"周文踢開腳邊亂竄的老鼠，"等等！給豬耳朵綁個紅布條，寫清楚是七里溝老趙家的！"
暗處忽然傳來啜泣聲。周文的手電光柱掃到糧垛角落，裹著捐贈棉被的少女正發抖。"丫頭，領了被子咋不回家？"他蹲下身，警徽在月光下泛著柔光。
"俺家的船沉了......"少女把臉埋進棉被，"爹說要等船撈上來才配蓋新被......"
周文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抽出錫紙疊成小船︰"拿著！明天我帶人撈船，保準讓你爹蓋上新被！"
子夜的鎮政府大院浮動著稻米香，秦風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周振宇蹲在台階上卷煙，火星明滅間忽然開口︰"沈總在十六號車放了五十箱壓縮餅干。"
"秋總給的凍肉多出半扇。"劉強把賬本拍在石桌上，"我給敬老院單獨立了灶。"
暗處忽然亮起摩托羅拉屏幕的藍光，周文悶著嗓子念短信︰"追加五台柴油發電機，操作指南用油墨印了三份......天美秋。"
月光漫過牆頭新刷的標語，未干的墨跡在"八方援手心連心"的"心"字上凝成水珠。糧庫深處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沈明昊藏在米堆里的半導體收音機，正輕聲唱著《今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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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蘭家的瓦房里，李明杰就著月光描摹拼好的獎狀。膠水在裂痕處凝結成晶，像給往事鍍了層琥珀。七里橋村的豬崽擠在新砌的石欄里酣睡，孫老漢在夢中又見到父親——老人抱著青石在洪流中微笑，身後是萬里晴空。
第二天褪色的藍布窗簾濾進晨光，鎮黨委書記秦風擰亮會議室的老式日光燈管。鎮長周振宇癱在藤椅上卷煙，煙絲碎屑落在泛黃的防汛圖上。劉強拎著算盤和泡爛的台賬本撞開門，身後跟著眼帶血絲的周文。
"先說問題！"鎮長周振宇劃亮火柴，火苗在蒙著水汽的窗玻璃上投下剪影，"七里橋村三十七戶沒領到柴油機，有個老漢摸黑起夜摔斷了腿！"
鎮黨委書記秦風翻開油印的物資表︰"沈總追加的五台今早到，我讓農機站拆了兩台改手搖發電機。"他鋼筆尖在"特殊調配"欄打了個圈，"敬老院多分半扇豬的事......"
"我認罰！"常務副鎮長劉強突然舉起算盤，珠子嘩啦亂顫，"但要是重來一次，我還把排骨塞進王老太的灶頭！"他指甲縫還粘著補牆的石灰粉，"那老太太把領的肉腌成臘味，說要等孫子放寒假......"
周文把執法記錄儀拍在桌上︰"昨夜巡查發現十六戶孤寡老人沒點捐贈棉被，全收在棺材里當壽材。"他摘下警帽擦汗，"我跟供銷社賒了六十斤樟腦丸，回頭從津貼扣。"
沉默中，算盤珠的 啪聲格外清晰。周振宇忽然扯過半張台賬紙，就著煙盒寫起春耕補種計劃︰"鎮東四百畝水田得在立冬前翻完，沈明昊答應借農機。"他踹了腳秦風的椅子腿，"你那智能監測系統，能測土壤墑情不？"
窗外傳來卡車轟鳴，秋雨燕的冷鏈車隊正駛過鎮政府大門。秦風推開窗，秋風卷著稻香撲進會議室︰"秦書記，等把這茬事理完，咱帶大伙去糧庫廣場拍張合影？"
晨光漫過滿桌的報表材料，劉強突然哼起《團結就是力量》的調子。周文把警帽端端正正戴好，玻璃窗上的薄霧漸漸凝成水珠，將四個人的身影暈染成一片暖色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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