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縣羊鎮人民政府的老式針式打印機 嗒作響，秦風把蠟紙從滾筒上小心揭下。油墨未干的《務工人員權益保障書》草稿鋪滿整張辦公桌，第十三條空白處還留著復寫紙的藍痕—那是昨晚縣勞動局劉科長特意提醒要補充的︰"必須注明工資發放以現金或郵政匯款形式，暫不支持銀行卡轉賬。"
窗外傳來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秦風抓起搪瓷缸喝了口涼茶。春寒料峭的二月，他特意在保障書里加了條"施工單位需提供棉質勞保手套"，這是上周走訪時看到鋼筋工老劉滿手凍瘡得來的教訓。
"秦鎮長！"辦公室門被撞開，黨委辦干事小趙舉著手機沖進來︰"省職業技術學院來電話了，說秋總聯習的設備到了！"
秦風抓起椅背上的軍大衣就往外跑，袖口磨破的襯里掃過桌角，帶翻了印著"先進工作者"的玻璃獎杯—那是去年羊鎮年終總結時得的，底座裂痕里還卡著半片青山村的野山茶。
青河縣職業技術學院老舊的實訓車間里，五台漆成軍綠色的挖掘機操作模擬器正在卸貨。秋雨燕裹著藏青色呢子大衣，正指揮工人調整設備位置︰"這台裝到東頭靠窗，接380伏工業電。"她轉身時馬尾辮甩出一道弧線，露出頸後淡褐色的胎記，和當年在華清大學圖書館通宵寫論文時的模樣分毫不差。
"校企合作意向書。"她從真皮公文包里抽出文件夾，"三個月培養三十個操作手，就業率過七成，設備款按成本價結算。"突然壓低聲音︰"別用鎮上的運輸隊，李強小舅子的車隊在省道查超載。"
沒等秦風回話，車間主任老孫已經湊過來︰"秋總，這模擬器是奉天產的還是徐市產的？"他戴著勞保手套撫摸操作桿，"喲，還是川崎重工k3v液壓系統的老型號，跟咱鎮上那台小松pc2008能配套上！"
秋雨燕的細高跟踩在水泥地上的吱呀聲突然停住︰"孫主任好眼力，這批是徐工淘汰的xg300f，改裝的電液比例閥跟你們現有設備完全兼容。"她說著突然扳動操縱桿，顯示屏上的虛擬挖斗精準地鏟起一立方土石方。
李衛國書記辦公室的鑄鐵暖氣片滋滋冒著水汽，秦風把砂石料檢測報告輕輕放在紅木辦公桌上。書記的紫砂壺嘴正對著文件櫃第二層，那里新添了本《青河縣建設工程質量監督手冊》。
"采購單上有陳副鎮長簽字。"秦風翻開報告第三頁，特意用食指按住"含泥量超標"的數據。窗外的老槐樹影子投在報告上，把報告上的公章切成碎片。
李衛國端起茶杯吹開浮沫，杯底磕在桌面的悶響讓牆上的石英鐘都抖了抖︰"小秦啊，趙鐵山同志最近在整理歷年施工日志。"他突然用杯蓋敲了敲暖氣管，"他以前在縣紀委時查過類似的案子。"
秦風注意到書記左手小指在杯柄上敲了三下—這是上次處理拆遷糾紛時約定的危險信號。檔案室方向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後勤科長的罵聲隱約可辨︰"哪個龜孫子又把去年的賬本翻出來了！"
深夜的鎮政府檔案室飄著霉味，秦風打著手電翻找去年的采購台賬。突然摸到個硬皮筆記本—里面夾著五份合同復印件，每份第七頁都用紅筆畫著圈。復印件邊緣殘留半枚指紋，經比對與陳大勇辦公室茶杯吻合"
走廊傳來值班員老吳的咳嗽聲，秦風迅速把筆記本塞進帆布包。他摸出手機，屏幕閃著綠光︰"速到後門，趙。"翻過生銹的鐵柵欄時，褲腿被刮出個口子，露出林妙雪縫的補丁—那是上次在工地被鋼筋鉤破的。
趙鐵山蹲在圍牆陰影里，手里的牡丹煙忽明忽暗︰"看這個。"他遞過張模糊的照片，畫面上是陳大勇和砂石廠劉老板在"夜來香"歌舞廳門口握手，日期正好是臘月二十五—超標砂石進場的前三天。
三天後的工地誓師大會上，秦風舉起鐵皮喇叭︰"從今天起，工資發放實行"雙簽雙核"！"他身後立著塊刷了白漆的三合板，上面貼著《務工人員權益保障書》手寫稿。第五條款用紅粉筆著重劃出︰"每月5號、20號兩次現金發薪，由鎮工會代表和農民工代表共同監督。"
老楊頭擠在人群最前排，從中山裝口袋掏出老花鏡︰"這手印咋按？安在哪？"他粗糙的拇指懸在簽名表上，表格右上角還印著縣印刷廠2008年啟用的防偽花紋。
"按這兒！"叢麗麗抓起印尼盒，在"乙方承諾"欄拍出個紅指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的確良襯衫，袖口別著秦風送的英雄牌鋼筆—鎮工會統一配發的廉政文化建設紀念筆。
青河縣技術學院的電教室里，二十個小伙子正在模擬器上練習。秋雨燕站在觀測窗前，突然指著三號機位︰"那個穿藍工裝的，操作順序錯了！"她轉身對孫主任比劃︰"要先收斗桿再旋轉，不然液壓管要爆！"
秦風看著顯示屏上的模擬挖斗啃噬山體，突然想起上周炸開的紅岩嶺斷面。那些超標砂石鋪成的路基，此刻正在五十公里外的省道下面，等著雨季的考驗。實訓手冊扉頁上，秋雨燕的簽名力透紙背—和她父親在開發區批文上的簽章一樣遒勁。
"這是操作手名單。"孫主任遞來油印的花名冊，"按您要求，退伍兵優先。"
次日的鎮黨委會上，李強把保溫杯墩在會議桌上︰"搞這些花架子有什麼用？"他抖著工資發放表，"現金支付要多雇三個出納，這筆錢誰出？"
秦風翻開縣勞動局的紅頭文件︰"根據勞社部發﹝2004﹞22號文件，工資保證金可以..."他突然頓住—賬本顯示保證金賬戶少了八萬，而會計老張的請假條上寫著"帶孫子去省城做先心病手術"。
"可以先從我的招商引資資金里扣。"秋雨燕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她踩著沾滿泥漿的長筒靴，把工商銀行的現金支票拍在桌上︰"這是天美集團預付的培訓費，正好夠三個月工資管理費。"
會議室突然安靜得能听見蒼蠅撞玻璃的聲音。李強袖口的金利來商標在顫抖，那是用趙天洪給的購物卡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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