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寒風裹著冰碴子往人領口里鑽，秦風站在鎮政府三樓會議室窗前，手指無意識敲打著鑄鐵暖氣片。結著冰花的玻璃映出他深灰色夾克上的黨徽，樓下褪色的"大干一百天"橫幅在風中獵獵作響，斷開的鐵絲網掛著半幅安全生產警示牌像被抽干了血的軀殼—本該停滿農用三輪車的場地此刻只有零星幾輛，車斗里結著白霜的防雨布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生銹的鋼筋。
"秦副鎮長，該開會了。"黨委辦主任叢麗麗輕聲提醒，黑色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昨夜整理的復工數據。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棗紅羊絨大衣，襯得凍紅的臉頰愈發醒目，袖口露出的半截藍格子圍巾還是去年在縣團委開會時發放的紀念品。
會議室里彌漫著煙味和普洱茶混雜的氣息。李強鎮長正用保溫杯暖手，杯蓋上"財政系統先進工作者"的金字在晨光里明滅不定。分管城建的常務副鎮長陳大勇翻動著《青河日報》，頭版頭條"羊鎮鄉村振興示範工程啟動"的標題下，秦風陪同王佔峰書記視察工地的照片被折出深深皺痕。
"春節後復工情況匯報，請秦副鎮長說明。"李強拖長的尾音像把鈍刀劃過實木會議桌。秦風剛要開口，樓下突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工程監理老張連安全帽都沒摘就沖進會議室，安全帽內襯結冰碴︰"出事了！工地...工地上根本沒人！"
陳大勇抖了抖報紙，露出夾縫里的訃告欄︰"張監理別急嘛，今天才初八，工友們指不定還在家吃元宵呢。"他特意把"初八"兩個字咬得極重，余光掃過秦風面前空白的發言稿。
李強抿了口茶水，枸杞在杯口打轉︰"听說有包工頭卷款跑了？"他故意用杯蓋撥弄著浮沫，金屬刮擦聲讓技術員小周的後頸泛起雞皮疙瘩。
秦風手指摩挲著鋼筆，這是林妙雪送他的入職禮物。筆帽上刻著的"清正廉明"四個字硌著指腹，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縣委給王書記匯報工作時，王佔峰書記拍著他肩膀說的那句"小秦啊，基層工作要經得起歷史檢驗"。此刻會議桌下，他的皮鞋正碾著片不知誰掉落的龍眼殼，暗紅色果殼在瓷磚上劃出斷續的血痕。
"特種設備操作員什麼情況？"秦風轉頭問老張，目光掠過陳大勇袖口嶄新的浪琴表—去年城建局年終總結會合影里，這塊表還戴在砂石供應商劉老板腕上。
"正要匯報這事！"老張從帆布包里抖出三本資格證書，灰塵在光束里紛飛。證書內頁的照片都被撕去，只剩四個孤零零的姓名︰趙德柱、錢有糧、孫建國、李紅旗。"全被南坪縣挖走了，那邊開三倍工資！"他指甲縫里的水泥漬在"工資"二字上按出個灰印。
李強的保溫杯突然發出尖銳鳴叫—智能測溫提示音在寂靜的會議室炸響，驚得宣傳干事筆尖戳破稿紙。"咱們秦鎮長不是和天美集團關系好嗎？讓人家從外國進口幾台全自動壓路機唄。"他特意把"關系"兩個字說得曖昧不清，他摩挲著杯身"財政系統先進個人"凸紋，指甲縫里還沾著昨天酒局的xo醬漬。"
"李鎮長說笑了。"秦風合上筆記本，金屬搭扣發出清脆聲響，"叢主任和我去工地看看。"經過宣傳科時，他順手抄起窗台上的強光手電—鎮固定資產編號的防爆手電，電池艙貼著國資管理標簽。
青山村臨時指揮部里哈氣成霜，秦風蹲在碎石堆前，撿起塊雞蛋大的石料。身後傳來膠底鞋碾過砂礫的聲響，技術員小周舉著游標卡尺跑來，凍僵的手指在刻度盤上直打滑︰"粒徑超標27！這不符合jtg e422005《公路工程集料試驗規程》規範！"
叢麗麗正在核對送貨單，聞言猛地抬頭，馬尾辮掃落文件櫃頂的積雪。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會讓頸後的疤痕暴露—那是三年前陪李書記處理拆遷糾紛時被碎玻璃劃傷的。"這批砂石是臘月二十八送的，供應商是..."聲音突然卡住，送貨單右下角的"青河建材"公章旁，還蓋著個"特急"的藍戳——這是陳大勇特批的加急采購單，編號與上周鎮長辦公會記錄里的扶貧物資批號驚人相似。
"先解決人的問題。"秦風把碎石扔回料堆，轉身走向窩在背風處抽煙的工人們。老楊頭正在用豁口的搪瓷缸子泡方便面，熱氣騰起來蒙住他黝黑的皺紋。土狗阿黃突然對著秦風狂吠，又被老人用凍裂的腳後跟輕輕踢開。
"老楊叔，不是說好初八上工嗎？"
"秦鎮長啊，"老楊頭把半塊面餅掰給阿黃，"不是俺們不信你，可縣里都在傳..."他瞥了眼不遠處正在拍攝的鎮宣傳干事，突然壓低聲音︰"說修路的錢被貪了，干完活拿不到工錢。"老人從褲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傳單，上面用紅漆印著"青河縣農民工維權熱線"，落款電話區號顯示是鄰省的。
二十米外的水泥攪拌機後閃過半張臉，秦風認出那是李強的通訊員小王。年輕人裹著軍大衣往工程部辦公室跑，懷里的牛皮紙袋露出半截文件—封面上"砂石檢測報告"的字樣被寒風掀起一角，隱約可見"含泥量4.3"的超標數據。
深夜十點的秦風辦公室亮著台燈，秦風面前攤著份文件。左邊是叢麗麗剛送來的監控截圖︰臘月二十八凌晨兩點，李強妹夫的卡車隊駛入工地，車燈照出守夜人老趙頭縮在崗亭里打盹的身影。
秦風摩挲著縣監察局督辦函，突然想起去年中秋和秋雨燕考察古驛道時，那個堅持要給他們帶山核桃的老支書。老人龜裂的手掌與檢測報告上的"壓碎值指標18.7"重疊在一起—這個數值遠超公路建設標準，意味著每立方砂石都可能成為未來的路基隱患。
辦公樓下傳來汽車發動聲，李強的黑色桑塔納緩緩駛出大院。尾燈在雪地里拖出兩道紅痕，像某種不祥的預兆。秦風掀開窗簾一角，看見後車窗里飄出個煙頭，猩紅的光點在空中劃出拋物線，落在"廉潔奉公"的標語牌下。
他打開抽屜取出有密碼鎖的移動硬盤，這是林妙雪送的生日禮物。插入電腦時，金屬表面的雪花紋路在藍光下流轉，映出屏保照片里兩人在華清大學圖書館前的合影—那天她穿著同樣的棗紅色大衣，背景里的玉蘭花苞還未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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