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山香獐精月 ,站在城隍廟前的石階下,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清香,然這股香卻掩不住她心頭的滯澀。
她懷里揣著片已經干枯的銀杏葉,是五十年前她修行到關鍵時刻被山火困住時,是個身穿粗布短打的少年用樹枝撲開烈焰救了她,臨走前對方還讓她順著葉尖生長的方向跑,必能找到活水。
這葉子是她得救後在溪邊摘的,近五十年來始終給她一縷微弱的清淺暖意,直到三個月前她成功化為人形,這絲清淺暖意徹底消失不見,她便下了青石山,順著心中的感覺去找自己當時的救命恩人,畢竟妖界一直都有還人恩情的傳統。
當暮色浸過城隍廟的朱漆門檻時,香獐精月 仍留在城隍廟外,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這城隍廟里,有她要找的人,可城隍廟深處那道威儀的氣息,又是那麼的讓她感到害怕,讓她不敢造次。
“是神職嗎?”月 咬著唇慢慢退離城隍廟,直到來到一處茶寮,坐定後她掐著下山山妖族前輩傳她的辯識訣,半晌後整個妖都有些恍然,因為她已經明白,城隍廟深處的那個,不可能是她恩人,不過五十年的光陰而已,再怎麼,她恩人也不可能從當年的少年變成此刻端坐城隍廟案前的正三品神職。
月 有心想試探一番看是否是自己感知錯了,可神職受天道約束,哪容得精怪用私情叨擾?她若是敢擅闖進去,怕是不等說清來意,就被廟前的石獅子撕成了飛灰。
不死心的月 ,直等到月落柳梢頭,才轉身離開,而她剛一離開城隍廟附近,就感知到了一抹殘存的恩人氣息,她循著縷殘存的氣息找去,一路摸到了丁文軒的宅院。
她尋到丁文軒的時機很是微妙,剛好在柳氏暴露在徐景行眼前而後露出自己想走捷徑一步登仙的散修身份後,丁文軒在雪地里反思了片刻才歸家沒多久,身上僅存的氣運氣若游絲,還混著柳氏事敗時的灰氣,污濁得讓月 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丁家院門虛掩著,里面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聲,她隱了身形來到院里,瞧見丁文軒拿著支亂了珠串的赤金步搖愣愣出神,她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是她當年的救命恩人,畢竟眉眼與她記憶中的少年的輪廓,重合了至少七分,只是此刻這張臉上寫滿了驚惶,連下頜線都繃得發緊。
可更讓她心頭一涼的,是他身上慘敗的氣運,先前隔著半條街時,還能看見層淡淡的金霧裹著他,那是氣運的顏色,雖虛浮卻也算旺相,可此刻她湊近了看,金霧像是被戳破的紙燈籠一般,露出里面渾濁不堪甚至摻著灰敗的死氣,連她這修了幾百年的精怪都覺得心驚。
“文軒……你醒醒!”里屋傳來老婦人的哭喊,“柳氏她……她……”
柳氏?月 聞言,忍不住湊近了听,她先前在茶寮里听茶客閑聊過,說這丁文軒一月前娶了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自那以後,丁家就像被財神爺看中了似的,先是老母親的咳疾好了,接著綢緞莊的料子流水似的送上門,連甦員外都親自送來白銀謝禮。
當時她還暗自松了口氣,想著恩人轉世後日子好過的話,她的報恩也能輕松些,畢竟精怪修行講究順勢而為,幫本就富貴的人添磚加瓦,可比扶一個爛泥似的窮書生要省力得多,所得的功德氣運卻半點都不少,可現在看來,恩人身上那所謂的富貴,竟是空中樓閣。
她悄無聲息進入屋內,看見灶房的米缸已經空了大半,家里確確實實多了不少上好的布料,畢竟屋內的兩人都衣著華麗,只是她那恩人,嘴中反復念叨著我不該貪不該裝糊涂的話。
月 突然就懂了,那個柳氏,十有八九也不是凡人,是看中了對方身上那表面光鮮內里虛幻氣運的存在,對方甚至已經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遭了天譴,可她也需要報恩,若是上前,說自己是來報恩的,又能做什麼?
難道是為恩人收拾柳氏留下的爛攤子,給他填米缸、請大夫、買官路嗎?可丁文軒這樣的人,得了她的好處會念她的恩嗎?怕不是會覺得理所當然,因為所得的一切都是他裝聾作啞換來的。
精怪報恩,從來都不做虧本的買賣,山雀幫農戶看糧倉,是要啄最飽滿的谷粒,蛇仙護著獵戶的孩子,是要換整片山林的安寧,而她月 想報恩,何嘗不是圖個救助恩人的好名聲,好讓天道記她一筆功德,助她順利突破修行的瓶頸?
可眼前的丁文軒,哪怕是她的恩人,也已經沒了被她圖的價值,他身上沒了能借的氣運,心里沒了能感的善意,只剩下被富貴燻壞的貪心,和被戳破後的怯懦,她若真的表明來意,怕是把自己幾百年的修為砸進去連個響兒都听不見,下場更是不可預料。
“不值當。”月 對著窗縫里的人影輕聲說道,也像是在說服自己,直到遠遠的傳來幾聲更夫打梆子的聲音,一下,兩下,將她驚醒,而她也最後看了眼蜷縮在床上的丁文軒,身上蓋著的錦被是那般的刺眼,讓她徹底下定決心,轉身離去?
她帶來的銀杏葉片徹底枯朽,碎成殘渣,被風一吹,散落在地上便消失不見,像從未存在過一般。
“你真的想開了,不打算報恩了?”不知何時,有個刺蝟精出現在月 身邊,“我早說過了,精怪報恩有哪個是憑著一腔熱血的?不過是看對方身上有咱們能圖的東西罷了。”
月 沒有接話,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她修行到瓶頸時深山里的老狐仙對她說報恩可得善緣,善緣能破心魔的說法,從那以後,她便一門心思想著找到當初救她性命的恩人或者後代,助他富貴安康,說白了,她也不過是想借報恩的由頭,換點能讓自己修行更順的功德氣運而已。
見她不吭聲,一直躲在暗處的山雀精飛了出來,“你先前在城隍廟那久久不肯離去,不就是把那位徐城隍錯認成恩人,然後覺得他身上有城隍的神職氣運在,想著攀附神職,既能報恩又能得庇佑,多劃算,若非他是神職在身,你攀不上了,你也不會退而求其次來找這個丁文軒,只會將錯就錯。”
這話說的,直戳月 心窩,可山雀精說的沒錯,她所謂的報恩,從一開始就打了算盤,恩人的轉世或者後代若富貴,便借他的福澤,若落魄,便助他起來再借福澤,若是僥幸撞上神職,那更是天大的便宜。
可如今,徐景行是城隍,她動不得,丁文軒是殘燭,借不得,這場算盡了的報恩,突然就沒了算計的意義。
“走了。”月 終于開口,而後轉身帶頭往青石山的方向走,刺蝟精和山雀精對視一眼後,趕緊跟了上去,“你早該這樣了,咱們精怪修行,講究的是等價交換,報恩?那也得看對方有沒有等價的東西來換,他丁文軒如今兩手空空,連句真心的謝字都未必能對你說出口,不值得你耗著。”
丁文軒還蜷縮在床上低聲嗚咽著,卻不知剛剛有一精怪來到他家又離去,這場始于報恩的算計,終究在無利可圖的現實里,悄然落幕。
更是給了徐景行警醒,讓他知道在中高階任務世界時,不能盲目相信所謂的主線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