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鎮遠盤腿坐在草墊上,那封信靜靜躺在他膝頭。信封已經泛黃起毛,邊角處有幾處明顯的磨損,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他伸出食指,輕輕描摹著信封上"遠兒親啟"四個字——那字跡歪歪扭扭,橫不平豎不直,最後一筆還微微發抖,像是寫字的人用盡了全身力氣。
"母親的眼楮"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已經看不清了嗎?"
李將軍沒有回答,只是將煤油燈往他那邊推了推。昏黃的光暈下,聶鎮遠看到信封封口處有一個模糊的指紋,旁邊還沾著一點暗褐色的痕跡,像是中藥的漬跡。
他的手指突然不听使喚了,試了三次才撕開信封。信紙抽出一半時,一股淡淡的樟腦味混著霉味鑽入鼻腔——這是老式衣櫃的味道,是記憶里母親箱底的味道。
信紙展開的瞬間,一粒灰塵落在"吾兒"二字上。聶鎮遠下意識去吹,卻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又急又淺。他不得不停下來,雙手撐住膝蓋,做了個深深的吐納。
「吾兒見字如晤。自庚辰年一別,已是七載春秋」
第一行字就讓他渾身一顫。信紙上的字大如銅錢,卻東倒西歪,有些筆畫重疊在一起,像是盲人摸索著寫就的。但這就是母親的筆跡——那個曾經能寫一手漂亮小楷的大家閨秀,現在連橫平豎直都做不到了。
聶鎮遠的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一滴汗順著太陽穴滑到下巴。他讀得很慢,嘴唇無聲地跟著每一個字蠕動
「每日穿針引線時,總想起我兒幼時扯斷娘繡線的淘氣模樣」
他的拇指無意識地撫過這行字,突然僵住了。信紙上有一處明顯的皺褶,像是被水浸濕又晾干的痕跡。更多的"水痕"散布在字里行間,將某些字暈染成藍色的淚斑。
"姥姥說"李將軍輕聲道,"你母親每次口述完一段,都要停下來哭一場。"
聶鎮遠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猛地別過臉去,後頸的肌肉繃出凌厲的線條。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顆豆大的淚珠砸在"娘日夜禱祝"的"娘"字上,墨跡立刻暈開成一朵藍色的花。
「聞听汝在彼邦屢受委屈,娘心如刀絞」
讀到這一句時,聶鎮遠的肩膀突然劇烈抖動了一下。他的眼前閃過士官學校的澡堂——那些日本同學把他按在積水里,冰水灌進鼻腔的刺痛;想起被逼著吃下摻了砂石的飯團時,砂礫磨破牙齦的血腥味;還有那個雪夜,他被扒光衣服綁在操場旗桿上
"唔"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他齒縫里漏出來。他慌忙用袖子去抹眼楮,卻發現自己穿著日本軍裝的和服袖——這個認知讓他如遭雷擊,手臂僵在半空。
信紙在他手中簌簌作響
「無論世人如何評說,娘只盼我兒平安。若覺辛苦,不妨歸來,娘蒸你最愛吃的棗泥糕」
"啪嗒",又一滴淚落在"棗泥糕"三個字上。聶鎮遠突然弓起背,左手死死攥住心口的衣服,指節發白。他試圖繼續往下讀,但視線已經模糊得看不清字跡。那些歪斜的墨跡在他淚眼中扭曲變形,化作母親摸索著寫信時顫抖的手。
"啊"一聲破碎的哽咽終于沖破喉嚨。他慌忙把信紙按在胸口,像是要堵住那顆即將炸裂的心髒。但為時已晚——七年積壓的委屈、恐懼和羞愧決堤而出。
先是肩膀難以抑制地顫抖,接著整個上半身都開始痙攣般地抽動。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卻還是沒能阻止那聲撕心裂肺的"娘——!"
這聲哭喊像一把刀劃破審訊室的寂靜。聶鎮遠徹底崩潰了,他佝僂著背,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死死抓著信紙貼在胸口,哭得像個迷路多年的孩子。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地上,和著鼻涕和口水,在泥地上匯成一小片水窪。
"他們他們讓我跪著擦擦整個聯隊長的皮鞋"他斷斷續續地抽噎著,日語和中文混雜在一起,"用用舌頭舔干淨不然就不給母親寄藥"
韓璐別過臉去,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李將軍沉默地倒了碗水放在他手邊,水面隨著聶鎮遠身體的顫抖泛起細碎的波紋。
當聶鎮遠終于哭到力竭,只能發出小貓般的微弱啜泣時,信紙已經在他手中皺得不成樣子。他慌慌張張地想要撫平,卻越弄越皺,最後只能絕望地把信貼在額頭上,嘶啞地重復著"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火光搖曳中,眾人看見這個曾經冷血無情的漢奸軍官,此刻蜷縮成一團,哭得滿臉涕淚橫流。而他手中那封皺巴巴的家書,在燈光下泛著溫柔的黃色,像極了母親等待游子歸家的那盞窗燈。
聶鎮遠的哭聲漸漸低了下來,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他垂著頭,眼淚順著鼻梁滑落,在下巴處懸成晶瑩的水珠。這時,一方素白的手帕遞到眼前,邊緣繡著小小的藍色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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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著那只手看去——韓璐半蹲在他面前,杏眼里漾著他看不懂的情緒。她的睫毛在煤油燈下投出細碎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謝謝謝。"聶鎮遠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伸手去接手帕,指尖不小心踫到韓璐的指節,立刻像被燙到般縮了一下。他的手懸在半空,微微發抖,手背上還留著未干的淚痕。
他想撲進這個溫暖的懷抱里。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強烈,讓他的上半身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韓璐身上淡淡的桂花頭油香氣鑽入鼻腔,讓他想起小時候生病時,母親也是這樣半跪在床前給他喂藥
"咳!"
一聲刻意的干咳從右側傳來。聶鎮遠渾身一僵,余光瞥見李三鐵青的臉。那個粗壯的漢子抱著胳膊站在兩步開外,指節捏得 作響,太陽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聶鎮遠立刻坐直了身子,接過手帕時故意避開了韓璐的手指。"抱歉。"他低聲道,用手帕胡亂擦了把臉。棉布吸走了淚水,卻擦不淨眼底那抹濃得化不開的眷戀。
"啪嚓!"
李三突然抓起桌上的粗瓷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白瓷碎片四濺,有一片擦著聶鎮遠的褲腳飛過,在布料上劃開一道細小的口子。
"我出去透透氣。"李三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轉身時軍用皮靴重重碾過地上的瓷片,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三哥!等等!"韓璐猛地站起身,一個箭步沖上去,右手按在李三寬闊的背上,左手卻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三站住了,但沒有回頭。聶鎮遠能看到他後背的肌肉在粗布軍裝下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
"你別攔我。"李三的聲音悶悶的,"屋里太悶。"
韓璐繞到李三面前,這才發現這個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此刻眼圈竟然微微發紅。她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幾分。
"三哥"她軟下聲調,手指輕輕撓了撓李三的手心,"你又"
李三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輕輕"嘶"了一聲。"妹子,"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看到他用那種眼神看你,我心里我心里像被鈍刀子割肉似的"
聶鎮遠聞言猛地抬頭。他的眼楮還紅腫著,但目光已經清明了許多。他看到韓璐踮起腳尖,湊到李三耳邊說了句什麼。李三的耳尖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
"當真?"李三突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韓璐。
韓璐的臉頰飛起兩朵紅雲,卻堅定地點了點頭"他就算有十分深情"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幾乎是氣音,"我愛的人,是你啊,傻子。"
李三的表情像被雷劈中般凝固了一瞬,隨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翹。他急忙用拳頭抵住嘴咳嗽一聲,卻掩不住眼里的笑意。"妹子"他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搓著衣角,突然轉頭對聶鎮遠抬了抬下巴,"那什麼你接著說,我我都听著。"
這變臉般的態度轉變讓聶鎮遠苦笑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看手中已經濕透的手帕,小心地折好放在膝頭。"韓小姐"他的聲音很輕,"這手帕我洗干淨再還你。"
韓璐還沒來得及回答,李三就一個箭步沖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塊灰不溜秋的汗巾拍在聶鎮遠手里"用這個!那個那個我替妹子收著!"
聶鎮遠看著手中散發著汗味的布巾,又看看李三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突然笑了。這是他被捕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眼角的細紋里還沾著未干的淚光。"李兄,"他輕聲道,"你放心。"
三個字,卻讓李三的表情微妙地松動了一下。他撓撓頭,突然一把抓過桌上的茶壺,倒了碗新茶推到聶鎮遠面前"哭那麼久嗓子都啞了吧。"
韓璐看著這兩個男人,悄悄松了口氣。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瓷片,指尖不小心被劃了道小口子。她下意識把手指含進嘴里,卻沒注意到聶鎮遠和李三同時轉頭看向她,又同時尷尬地別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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