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雲樓那場風暴的余威,如同粘稠的墨汁,浸染著歸途。
我攬著重霄僵硬的身體,施展縮地成寸,幾乎是瞬間便回到了那方被龍鱗結界籠罩的小院。
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院中只剩下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懷中人壓抑不住的、細微的顫抖。
我松開手,重霄立刻踉蹌著後退一步,背靠著冰冷的廊柱才勉強站穩。
他低著頭,額發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緊抿的、失了血色的唇和微微抽動的肩膀,泄露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方才在望雲樓被當眾羞辱的難堪、被我強行宣告佔有的沖擊、以及那無法控制的淚水……這一切都像沉重的石塊,壓得他喘不過氣。
沉默在寂靜的小院里蔓延,比望雲樓死寂的二樓更加沉重。
“為什麼?”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疲憊,“為了我這樣的人……當眾動怒,惹上麻煩,值得嗎?”
他沒有看我,只是死死盯著腳下青石板的縫隙,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那語氣里,沒有質問,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自我否定。
“值得。”我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斬釘截鐵。
護心龍骨的位置傳來溫熱的悸動,仿佛在應和著這兩個字的分量。“我說過,你是我的人。辱你,即是辱我明棠。何須問值不值得?”
他猛地抬起頭!
琥珀色的眸子里,那層死水般的沉寂被徹底擊碎,翻涌起極其復雜的巨浪——震驚、困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下去的、近乎惶恐的悸動。
淚水早已干涸,在蒼白的臉頰上留下淺淺的痕跡,此刻那雙眼卻仿佛重新蒙上了一層水汽,亮得驚人,也脆弱得驚人。
他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能吐出。
那復雜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像是在辨認一個全然陌生又無比熟悉的存在。
然後,在一種近乎窒息的寂靜中,他做出了一個讓我神魂劇震的舉動。
他忽然上前一步,極其迅速、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踮起腳尖!
一個冰涼、柔軟、帶著細微顫抖的觸感,極其短暫地落在了我的唇角。
如同蜻蜓點水,如同蝴蝶振翅。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不是一個吻,更像是一個烙印,一個倉促的、帶著巨大混亂情緒的印記。
一觸即分!
他甚至不敢看我的反應,在那微涼的觸感離開的瞬間,整個人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廂房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沖去!
月白的衣袍在夜風中翻飛,像一片倉皇逃離的月光,瞬間消失在門扉之後。
“砰!”房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內外。
我僵立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唇角那轉瞬即逝的冰涼觸感。
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屬于他的氣息,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勇。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隨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力度瘋狂跳動起來!
護心龍骨的位置滾燙灼人,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里面激烈地沖撞,試圖破殼而出。
夜色漸深,小院徹底沉入寂靜。
我獨自一人步入浴房。
巨大的白玉池中,引來的溫泉水氤氳著濕潤的熱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氣息和安神的草藥香。白日里的喧囂、重霄那驚鴻一瞥般的觸踫、還有心口那莫名的悸動與混亂,都在這氤氳的水汽中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沉甸甸的疲憊。
我褪下外袍,解開里衣的系帶,踏入溫熱的池水中。
水流溫柔地包裹上來,舒緩著緊繃的肌肉和神經。我閉上眼,靠在光滑的池壁上,任由溫熱的水流撫慰著身體,也試圖理清那團亂麻般的思緒。
不知過了多久,浴房的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一條縫隙。
我沒有睜眼,但龍族的感知早已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氣息——是重霄。
他似乎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腳步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我能感覺到他停在池邊,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注視。
他拿起池邊備好的絲瓜瓤和澡豆,動作有些生澀和遲疑。
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慢慢跪坐在池邊,沾濕了絲瓜瓤,輕輕地、帶著試探性地,落在了我的後背上。
那力道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甚至是僵硬的服侍意味。
冰涼的絲瓜瓤隔著溫水,笨拙地擦拭著皮膚。
他似乎在極力模仿著某種“伺候”的姿態,卻掩不住動作里的生疏和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茫然。
仿佛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為何會做這些。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感受著那帶著遲疑的觸踫。
護心龍骨處的溫熱感並未消退,反而在這靜謐的、只有水聲和細微摩擦聲的空間里,變得更加清晰。
他沉默地擦拭著,從肩膀到脊背。
動作漸漸不再那麼僵硬,卻依舊帶著一種疏離感。直到,他移動到我擱在池邊白玉台上的左臂。
溫熱的池水浸泡著,手臂的肌肉放松下來。就在他的指尖帶著濕漉漉的絲瓜瓤,無意識地、輕輕拂過我手臂內側靠近手肘的皮膚時——
異變陡生!
那片原本光滑、與其他肌膚無異的皮膚之下,毫無征兆地、猛地灼燒起來!
一道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金紅色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的一線熔岩,瞬間穿透皮膚,一閃而逝!
那光芒勾勒出的,是三個古老而凌厲的字符烙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仿佛用靈魂刻下的執念——
陳!無!赦!
雖然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如同幻覺,但那三個字的輪廓,那筆畫間蘊含的痛苦與決絕,卻清晰地映入了重霄的眼簾!
“呃!”
一聲短促到極致的、仿佛被扼住咽喉的抽氣聲,自身後響起!
緊接著,是絲瓜瓤“啪嗒”一聲掉落在池邊的聲音。
我猛地睜開眼,迅速收回手臂,那灼熱感已瞬間消失,皮膚恢復如常,仿佛剛才那驚鴻一現的刻字只是水汽蒸騰下的錯覺。
然而,當我轉過頭——
只見重霄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整個人僵跪在池邊!
他原本低垂的頭顱猛地抬起,那雙琥珀色的眼楮死死地、死死地釘在我剛剛收回的左臂上!
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放大到了極限,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