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亂葬崗，十三歲的狗剩正在扒死人衣服。他光著腳踩過腐肉，指甲縫里嵌著蛆蟲，卻渾然不覺。摸到一具穿錦緞的尸體時，他眼楮一亮，剛扯下腰帶，就被幾個流民撲倒。拳頭落在背上時，他看見尸體手里攥著半塊餅子，趕緊去搶，卻發現餅子下爬著密密麻麻的螞蟻，拖著白色的卵，那是死人肚子里爬出來的。
郡昌城破那日，書生楊明為了換半塊麥餅，將妹妹推進胡人的帳篷。他躲在斷牆後听著妹妹的哭喊聲，等赤焰人離開時，妹妹已經沒了聲息，裙擺上沾著草屑和血，他顧不上哭，抓起餅子就往嘴里塞，餅渣掉進喉嚨時，噎得他眼淚直流。
長江渡口，船主王二正和妻子商量賣哪個孩子。七歲的兒子躲在灶台後，听見父親說"男娃能換三石粟"。王二老婆抓過女兒的手，往她臉上抹鍋底灰︰"賣女娃，男娃留著種地......"女兒掙扎時踫翻油燈，火光里，王二看見妻子眼角的淚，和女兒臉上的灰混在一起，像幅被雨水泡爛的畫。
壽康東市，一對雙胞胎兄弟正在爭奪一塊馬肉。哥哥咬掉弟弟的耳朵，鮮血噴在"仁和坊"的界石上，弟弟卻死死攥著馬肉不放，直到斷氣前一刻，還在往嘴里塞肉。圍觀的人群里，有母親抱著死去的嬰兒啃食，有丈夫將妻子推給士兵換糧食，空氣中彌漫著腐臭和血腥，卻蓋不住人性崩塌時，那股令人作嘔的酸氣。
熾念在薛楓的體內發出光熱，皇室的玉碎、赤焰人的暴行、百姓的螻蟻命，都在業火中熬煉成新的肌理。
十萬熒惑軍列陣于墜星原，鐵盾如牆，長槍如林。陣前帥旗上"熒"字染著去年的血跡，在狂風中裂成三截。主將沈巍握著斷刃，指節因用力發白。對面五萬赤焰部族騎兵已整裝備戰，獸首懸掛的狼頭圖騰在陽光下泛著暗紅。
"嗚——"牛角號撕裂雲層。赤焰大將骨朵揮刀前指，五萬鐵騎如赤色潮水漫過荒原。戰獸裹著獸骨甲，每一步都濺起半人高的草屑，前排騎兵手持丈二狼牙棒，在風中獵獵作響。更遠處，數千輕騎已繞到西側，弓弦上的雕翎箭涂著藍汪汪的毒汁，那是用荒原蛇蠍泡制的"赤焰之吻"，中箭者會在哀嚎中融化肌肉。
"結盾牆！"沈巍大吼。三十層鐵盾驟然前傾，組成刺蝟般的防御陣。第一波箭雨襲來，"噗噗"聲密集如暴雨打荷，前排盾牌手悶哼著倒下，後背插滿羽箭，像刺蝟般栽進泥里。第二波箭雨卻轉向了天空，赤焰部族的"天落箭"劃破暮色，帶著刺耳的尖嘯俯沖而下，盾牌縫隙間頓時爆出朵朵血花，慘叫聲中，熒惑軍的弩手尚未還擊，就被射成了篩子。
骨朵的戰獸列陣中央，他仰天咆哮，聲浪竟震得荒原草浪齊齊伏倒，戰獸人立而起，獸蹄下的石塊轟然碎裂。身後五千"狼魂衛"同時甩動獸頭繩，戰獸口鼻噴出赤紅火焰，踏著火苗沖來。
防線中央被撕開缺口的瞬間，赤焰輕騎已從西側包抄而至。他們甩出套馬索，將整排熒惑軍拽倒在地，獸蹄隨即碾過，鎧甲碎裂聲混著骨骼折斷聲，如同死神的碾米機。
沈巍的親衛營被沖得七零八落。他揮刀砍斷一名赤焰士卒的手臂，那人獰笑著用牙齒咬住刀柄，另一只手掏出短刀刺入他的小腹。劇痛中，沈巍看見遠處帥旗倒地，"熒"字被獸蹄踏成血泥。
暮色四合時，墜星原已變成血海。熒惑軍的尸體堆積成小山，斷槍插在泥土里，像一片枯死的竹林。骨朵騎著白狼踏過尸堆，靴底的血泥滴在沈巍臉上，這位熒惑最後的主將用斷劍支起身體，看見骨朵腰間掛著的皮囊里，裝著滿滿的耳朵，正在往下滴著血水。
"你們熒惑人總說"以仁治天下"，"骨朵俯身，刀尖挑起沈巍的下巴，"可仁能填飽肚子嗎？能讓戰獸過冬嗎？"他抬手一指，遠處赤焰士卒正在收集熒惑軍的甲冑和兵器，揮舞著繳獲的兵器，笑聲尖利如夜梟。
沈巍望著天邊最後一絲霞光，想起出征前大帝賜的御酒，此刻都化作荒原上的血沫。他突然笑了，笑聲混著咳出的血泡，驚飛了幾只正在啄食尸體的禿鷲。當骨朵的彎刀劈下時，他看見自己的血濺在狼頭圖騰上，竟與那圖騰的赤色融為一體，分不清是熒惑的血，還是赤焰的火。
夜風漸起，吹過寂靜的戰場。熒惑軍的殘旗在血泊中飄蕩。赤焰部族的篝火已燃起，烤獸肉的香氣混著血腥味飄來，與荒原上的狼嚎交織成一曲悲愴的挽歌。
這一夜，墜星原的泥土吸收了太多鮮血，來年春天，這里將長出一種赤紅的草，睫稈上布滿鋸齒，如同戰爭留在大地上的永恆傷痕。
薛楓走過這片瘡痍大地，看見被戰火揉碎的山河，被饑餓扭曲的人心。帝室的尊嚴扔在糞坑里，士大夫的墨筆插在骷髏頭里，富戶的珍寶埋在萬人坑下，農民的鋤頭砍向同類的脖頸。所謂倫理綱常，在生存面前脆如薄紙，被業火舔舐得干干淨淨。
他站在長江邊，看落日將江水染成血色，想起慧遠大師說的"因果鏡"。此刻體內空間中，悲愴化作千萬光點，皇室的尊貴、士大夫的清高、富戶的奢華、農民的質樸，都在這亂世中碎成齏粉，混著血淚，凝成一顆暗紅的核，那是農耕文明在苦難中熬煉出的韌性，如同一粒埋在焦土下的種子，等待著春風化雨的那一日。
護城河水潺潺，流不盡千年悲怨；赤笳聲咽咽，吹不散萬里愁雲。薛楓望向南方，那里有衣冠南渡的船隊，正載著破碎的文明，在血與火的深淵里，尋找新的伊甸。
夜風裹著哭聲掠過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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