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朝堂上,西苑精舍那道關于“萬壽宮竣工、百官上表稱賀”的旨意,如同初冬時節一場無聲的雪,悄然覆蓋了整個北京城,覆蓋了紫禁城外大大小小的衙門官廨。
雪片冰冷,卻並未引起多少驚詫的漣漪。
朝堂袞袞袞諸公,尤其是那些歷經風雨、位高權重的老臣,對精舍里那位皇帝陛下的心思,早已揣摩得通透。
服從性測試?
這並非什麼新鮮把戲。
那位深居西苑、以道術馭天下的陛下,慣用此類手段來敲打、甄別、乃至玩弄他的臣子們,早已不是一次兩次。
從早年的“大禮議”站隊,到後來的青詞邀寵,再到如今借著“天象災異”、“宮苑吉慶”等名目進行的種種或明或暗的試探,這套路數,大家心照不宣。
底層那些六七品的微末小官,或許還會為此絞盡腦汁,力求賀表文采斐然、馬屁拍得恰到好處,以期能簡在帝心,博個意想不到的富貴。
但到了徐階、高拱這等位極人臣、眼睫毛都是空心的閣老重臣層面,這道旨意的意味,便如同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
文淵閣內,值房燈火常明。
首輔徐階放下由司禮監送來的、抄錄著皇帝口諭的條陳,花白的眉毛都未曾動一下,只是伸出保養得極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對侍立一旁的中書舍人淡淡道“陛下聖意,以喜慶禳災,安定人心,實乃老成謀國之舉。著內閣即刻擬票,通傳六部九卿、各寺監及在京各衙門,並明發各直省三品以上督撫鎮守,依旨遵行,不得有誤。賀表務須誠懇真切,彰顯臣子恭順之心。”
他的語氣平穩無波,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政務程序。
“老成謀國”四字,用得精妙至極,既迎合了上意,又全了自家體面,將一場心照不宣的測試,包裹上了“為國為民”的糖衣。
下首的高拱,聞言只是從鼻子里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並未多言,算是默認。
他性情剛直急躁,對這種“務虛”的把戲向來有些不以為然,但久經宦海,也深知此刻絕非硬頂的時候。
皇帝正在興頭上,又佔著“為天下祈福”的大義名分,誰若在此刻跳出來唱反調,無異于自尋死路,還會被扣上“不忠不敬”、“罔顧黎民”的天大帽子。
于是,內閣的票擬迅速出爐,加蓋印信,以最高效率下發。
旨意如同無形的鞭子,驅策著龐大的官僚機器開始運轉。
六部堂官、各寺監卿、科道言官……但凡有資格上表的,無不聞風而動。
值房里,書吏們忙著研磨鋪紙;老翰林們翻檢故紙堆,搜尋最華美祥瑞的辭藻;官員們互相探听,揣摩著陛下近來喜好,生怕用錯了一個典故,表錯了忠心。
在陛下交待的事情上。
能辦的,自然要辦得漂漂亮亮。
不能辦的?在這煌煌天威之下,從無“不能辦”之說。
縱有千難萬難,也要變著法兒、繞著彎,將這“忠心”表到位。
在這片看似“齊心協禮”的忙碌景象中,有一個人,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心神不寧。
那便是戶部尚書,趙貞吉趙孟靜。
趙貞吉的值房內,算盤聲 啪作響,戶部十三清吏司的郎中、主事們進進出出,呈送著各地錢糧奏銷冊簿,請示著各項撥款核銷事宜。
他一身緋袍,坐在堆滿文卷的紫檀大案後,臉上帶著一種符合身份的、恰到好處的威儀與忙碌。
陛下重修萬壽宮的款項,大半經由他戶部撥付,雖主要由工部徐 操辦,但他趙貞吉亦是“協理”、“督辦”,如今宮苑落成,聖心大悅,于他而言,自然也是一份看得見的“功勞”和“苦勞”。
按理,他此刻正該是春風得意之時。
然而,他卻總覺得心底深處,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細微卻執拗的不安,如同鞋底的一粒沙,硌得他難以真正舒坦。
這不安源于何處?
趙貞吉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是因國庫再度空虛,而各地請餉催款的文書依舊雪片般飛來?可這已是常態,他自有手段騰挪周轉,或拖延或部分滿足,維持著脆弱的平衡。
是因近來天災頻仍,恐生民變?但這自有地方官去頭疼,他坐鎮中樞,只需按章辦事,即便真出了亂子,首要問責的也是地方督撫,而非他這戶部堂官。
他甩甩頭,將這點莫名的情緒歸咎于近日公務實在繁忙,耗神過多。
陛下將戶部重任交予他,是莫大的信任,他絕不能辜負這份“聖眷”。
他趙貞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混跡清流、空談義理的翰林學士了。
嚴黨倒台,讓他看清了權力的真諦——唯有緊靠皇權,掌握實權,方能真正施展抱負,青史留名。
而陛下,無疑是他如今最堅實的靠山。
陛下需要他這樣一個“能干實事”、“懂得體恤上意”又並非嚴黨余孽的干才來掌管錢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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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投桃報李,自然要兢兢業業,將陛下關心的事。
無論是齋醮用度、宮苑修繕、還是邊鎮急需。
無一例外都辦得妥帖周到。
至于其他?那便要“區分輕重緩急”了。
他相信,只要自己繼續這般“忠勤體國”,將來取代徐階那座看似穩固、實則已隱現裂痕的首輔之位,並非遙不可及。
想到此處,趙貞吉精神微微一振,將那點不安強行壓下,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一樁關于漕糧折銀比例的爭議上,提筆開始批閱。
然而,他的目光偶爾掃過案角那份關于“萬壽宮賀表事宜”的部文時,眉頭還是會幾不可察地蹙一下。
他並非擔心賀表本身,此事他早已吩咐手下郎中妥善辦理,斷不會出紕漏。
讓他隱隱膈應的,是那個名字——海瑞。
那個如同茅坑里石頭般又臭又硬、屢屢在部中公文往來、錢糧稽核上給他找麻煩的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
趙貞吉打心眼里厭惡海瑞這種人。
在他眼中,海瑞那種近乎自虐的清廉、錙銖必較的較真、以及動不動就抬出“祖宗法度”、“黎民疾苦”來唱高調的做法,簡直是幼稚可笑,不通世事!
為官之道,在于和光同塵,在于通達權變,在于在規則之內巧妙運作,達成目的。
似海瑞這般,一味蠻干,四處樹敵,除了博取一個虛妄的“清名”,于國于民于己,有何實際益處?
不過是徒增紛擾,破壞官場默契的蠢材罷了!
尤其可恨的是,海瑞因巡陝有功,剛直之名更盛,如今在清流士林中聲望頗高,等閑動他不得,反而還需顧忌物議。
趙貞吉雖貴為尚書,也只能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比如將最繁瑣、最容易得罪人的陳年舊賬核查工作丟給雲南司,或者在海瑞的某些“不合時宜”的奏請上稍稍卡一卡,略施薄懲,卻無法真正將其如何。
這種看得見、摸得著、卻又拍不死的蒼蠅,最是令人心煩。
但願這海筆架,此番莫要再鬧出什麼ど蛾子才好……
趙貞吉心中默默祈禱了一句,近乎本能。
他只求平穩,只求順遂,只求在這“普天同慶”的當口,一切按部就班,讓他安安穩穩地將這份“協理萬壽宮工程”的功勞吃下,鞏固聖眷,邁向更高的權位。
他再次低頭,專注于眼前那本記錄著各地鹽課稅銀出入、數字密密麻麻的賬簿,手指敲打著算盤,試圖用這熟悉的、代表著權力與掌控的韻律,徹底驅散心頭那最後一縷莫名的不安。
窗外,北京城的冬意更濃了。
無數歌功頌德的賀表,正從各個衙門匯聚起來,即將化作一道華麗的洪流,涌向西苑。
而在這洪流的底層,一股冰冷而堅硬的潛流,正在悄然積蓄著力量。
趙貞吉的祈禱,注定只是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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