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臉上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震怒,沒有被人愚弄後的羞憤扭曲,甚至連一絲漣漪都無。
那是一種極致的、深入骨髓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仿佛暴風雪中心,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絕對零度。
然而,在這駭人的平靜之下,黃錦跪伏在地,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毀天滅地的風暴正在御座之上那具看似平靜的軀體內瘋狂醞釀、壓縮、蓄勢待發!
嘉靖帝終于動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精準地挑開那堅硬的、象征絕密的火漆。
動作依舊穩定,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優雅。
封蠟碎裂,發出極其輕微的“啪”的一聲,在這死寂的精舍內,卻如同驚雷。
他抽出里面的紙箋。
不是一張,是厚厚一沓。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著時間、地點、人物、銀兩數目、交接方式、藏匿地點……樁樁件件,條分縷析,清晰得令人發指。
嘉靖帝的目光,一行行掃過那些文字。
他看得很慢,很仔細。
每一個數字,每一個名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似乎在那份極致的冷靜中,還殘存著一絲極其渺茫的、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期待”——期待這是陸炳的調查失誤,期待這上面有哪一處細節對不上,期待這只是一場虛驚,是下面人為了爭功邀寵而夸大其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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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接受嚴黨貪墨,甚至可以默許、縱容!
但那必須建立在一個絕對的前提之下——他們是替他辦事的狗!
撈來的好處,他嘉靖必須拿絕對的大頭!
他們的貪婪,必須在他的掌控之下,必須服務于他的意志!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這密報上所記錄的那樣!
他被蒙蔽了!
他被當成了傻子!當成了可以隨意糊弄、肆意欺瞞的冤大頭!
他手中的這份密報,每一個字都像一記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他那帝王的自尊與智商上!抽得他靈魂都在顫栗!
終于,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後匯總的那個數字上——六百二十萬兩。
以及旁邊朱筆圈出的、那兩個刺眼的分流數字——入庫三百五十萬兩,私分二百七十萬兩!
“呵……”
一聲極輕極輕的、仿佛氣流從齒縫間擠出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那不是笑,那是一種情緒積壓到極致,即將沖破那層冰冷外殼的征兆。
嘉靖帝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他的目光,越過了跪伏在地的黃錦,越過了裊裊的青煙,落在了御案一角——那里,正放著今日早些時候,鄢懋卿那道辭藻華麗、慷慨激昂、大表忠心的報功奏疏!
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地拿過那份奏疏。
指尖觸踫到紙張的瞬間,竟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展開奏疏。
目光死死釘在那幾句他曾瞥過一眼、當時並未在意,此刻卻顯得無比刺眼的字句上︰
「……臣懋卿夙夜憂嘆,唯恐負陛下重托,此行殫精竭慮,不畏艱難,終得仰賴天威,收此微功……所有稅銀,皆乃陛下天威所懾,臣不過效奔走之勞,豈敢言功?唯願此涓滴之資,能解朝廷燃眉之急,稍慰聖心憂勞,則臣萬死亦甘……」
“微功?”
“涓滴之資?”
“解燃眉之急?”
“萬死亦甘?”
每一個字,此刻都化作了最惡毒、最辛辣的嘲諷!
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眼球,刺入他的腦髓!
“ …… ……”
嘉靖帝的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窒息般的、怪異的聲音。
他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那身素雅的道袍之下,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
他猛地攥緊了那份奏折,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吱”的聲響,慘白得毫無血色。
那維持了數十年的、高深莫測的帝王面具,在這一刻,終于徹底崩裂!碎得干干淨淨!
“鄢懋卿——!!!”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嘶吼,如同受傷的野獸咆哮,驟然炸響在精舍之內!
聲浪震得梁柱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朕讓你冒青煙!!朕讓你全家都冒青煙!!!”
粗鄙的、市井俚語般的咒罵,如同決堤的洪水,從他口中瘋狂傾瀉而出!
哪里還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清靜無為?哪里還有半點九五之尊的威儀體統?
他猛地揮舞起手中那份已被攥得變形的奏折,如同揮舞著一件極其可笑又極其可悲的物事,臉上的肌肉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動!
“六百萬兩!足足六百萬兩雪花銀啊!!!”
他聲音嘶啞,卻力竭聲嘶,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就分朕一百四十萬!就一百四十萬!還是朕的宮用和修宮苑的錢!他們!他們嚴家父子!還有鄢懋卿那條惡狗!就敢私下里分掉兩百七十萬!兩百七十萬兩啊!!”
他猛地將那份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之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筆墨紙硯為之震顫!
“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麼‘為君分憂’!說什麼‘萬死不辭’!什麼‘涓滴之資’!欺天啦!!”
嘉靖帝像是瘋魔了一般,猛地從御座上彈起,根本不顧什麼儀態,像個困獸一樣在並不寬敞的精舍內來回疾走,腳步踉蹌而急促,寬大的道袍袖擺帶翻了角落里的一個青玉香爐!
“ 當——!”香爐倒地,香灰傾瀉而出,彌漫起一片嗆人的煙塵。
他卻恍若未見,依舊揮舞著手臂,嘶聲咆哮,唾沫星子都飛濺出來︰
“朕的錢!朕的錢!!他們拿三百萬!朕拿一百萬!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如此欺朕?!當朕是那昏聵無能、可隨意糊弄的亡國之君嗎?!啊?!”
“還敢向朕討要功勞?!還敢在奏疏里跟朕耍這種文字花樣?!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劇烈的憤怒和那種被徹底愚弄、踐踏的羞辱感,如同毒火般焚燒著他的五髒六腑!他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氣血翻涌,幾乎要嘔出血來!
他猛地停下腳步,扶住一旁冰冷的蟠龍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那猙獰扭曲的表情,那充血的雙眼,那粗重的喘息聲……此刻的嘉靖帝,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帝王威儀?
分明就是一個被觸及逆鱗、理智盡失、瀕臨崩潰的瘋狂老人!
黃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幾乎要縮成一團,緊緊貼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更別說上前勸阻或者收拾打翻的香爐了。
他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氣息籠罩全身,仿佛下一刻,天子的雷霆之怒就會將他這微不足道的奴婢也碾成齏粉!
精舍內,只剩下嘉靖帝粗重駭人的喘息聲,以及那彌漫的、帶著灰燼氣息的沉水香味。
時間,在一種極度壓抑和緊繃的氛圍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仿佛過了一瞬,又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終于,那駭人的喘息聲漸漸平復了下來。
嘉靖帝扶著龍柱的手,緩緩松開。
他站直了身體。
然後,他做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結舌的動作。
他先是抬手,用那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指,仔細地、一絲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剛才因暴怒而有些歪斜的道冠。
接著,他輕輕拂了拂道袍上沾染的些許香灰,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最後,他甚至抬手,用袖角輕輕擦拭了一下自己方才因激動而溢出眼角的、不知是憤怒還是羞辱的生理性淚水。
當他再次抬起頭,轉過身時——
黃錦偷偷抬眼瞥去,瞬間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都仿佛凍僵了!
嘉靖帝的臉上,所有暴怒、扭曲、瘋狂的神色,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封般的平靜。
甚至比之前他看到密報時的那種平靜,更加可怕!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不再有怒火,只有一片虛無的、冰冷的死寂,仿佛剛才那個失態咆哮、狀若瘋魔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的呼吸平穩了,姿態恢復了往常的淡漠,除了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一些,額角那根暴起的青筋尚未完全平復之外,幾乎看不出任何異常。
他就這樣平靜地走回御案後,緩緩坐下。
目光掃過地上的一片狼藉,掃過那打翻的香爐和散落的香灰,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悅,但並非針對事情本身,而是針對這種“不整潔”的狀態。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被攥得皺巴巴、幾乎散架的鄢懋卿奏折,以及旁邊那份攤開的、記錄著滔天罪證的陸炳密報上。
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良久,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依舊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黃錦身上。
聲音平穩,淡漠,甚至帶著一絲仿佛事不關己的疏離,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小事︰
“黃錦。”
“奴……奴婢在!”黃錦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嘉靖帝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傳朕旨意。”
“嚴嵩、嚴世蕃父子,督辦鹽稅有功,為國斂財,實心用事,深慰朕心。特加恩,賜嚴嵩……太子太師,嚴世蕃……加太子太保餃,以示嘉勉。”
“鄢懋卿巡鹽得力,卓有勛勞,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領……嗯,兼領兩淮鹽課提舉司提舉,總理鹽政,望其再接再厲,勿負朕恩。”
“即刻擬旨,明發天下。”
轟——!!!
這道旨意,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了黃錦的腦門上!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和難以置信!嘴巴張得老大,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加官進爵?!
在這剛剛經歷了毀天滅地般的雷霆震怒之後?在確鑿無疑的、足以將嚴家父子碎尸萬段、誅滅九族的驚天貪墨罪證面前?!
陛下非但不降罪嚴懲,反而要給他們加官進爵?!太子太師!太子太保!右副都御史!
這……這簡直是……
黃錦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瞬間明白了過來!
這絕不是封賞!
這根本就是一杯裹著蜜糖的、見血封喉的鴆毒!是一道冰冷徹骨、殺機無限的催命符!
陛下是要將他們捧得更高!捧到那風光無限、萬眾矚目的雲端之巔!
然後……再讓他們摔下來!
摔得更慘!死得更透!更足以震懾天下!更足以彰顯天威莫測!更足以……將他嘉靖帝被踐踏的尊嚴,用最酷烈、最徹底的方式,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饒是黃錦自詡侍奉嘉靖數十載,早已見慣了帝王心術的深沉與狠辣,此刻也被這瞬間的極致反轉,這冰火兩重天的恐怖算計,震懾得心膽俱裂,神魂皆冒!
嘉靖帝看著黃錦那副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的模樣,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勾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兩份奏報上,眼神幽深如寒潭,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旨意,真的只是一道尋常的恩賞。
精舍內,重歸死寂。
只有那打翻的香爐里,未盡的香灰,依舊散發著最後一縷苦澀的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