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冬•北京•兵部衙門
兵部值房內,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
高拱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案幾上,震得茶盞“ 當”作響,滾燙的茶水潑濺在攤開的塘報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深褐。
“十萬火急!十萬火急!楊順是干什麼吃的?!”高拱須發戟張,雙目赤紅,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在咆哮,“俺答親率數萬騎!兵鋒直指宣大!邊牆是紙糊的嗎?!烽燧是擺設嗎?!為何直到賊寇臨境才報?!”
兵部右侍郎陳恪站在巨大的北疆輿圖前,指尖正劃過宣府、大同的位置,聞聲轉過身來。
他臉上不見高拱的暴怒,唯有一片沉凝如水的冰寒。
“高部堂息怒。”陳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值房內彌漫的恐慌,“塘報雖遲,終是到了。當務之急,是應對。”
他快步走到案前,目光如電掃過那份字跡潦草、蓋著鮮紅“八百里加急”印戳的塘報︰
“……虜酋俺答,糾集土默特、永謝布等部,號稱控弦十萬,于十月廿三日辰時,猛攻張家口堡!烽燧盡燃,煙塵蔽日!敵騎如潮,攻勢甚急!臣楊順已督宣大兩鎮將士,據險死守!然虜勢洶洶,恐難久持!懇請朝廷速發援兵!火器!糧秣!遲則……宣大危矣!”
“控弦十萬……恐難久持……”高拱咬牙切齒地重復著塘報中的字眼,額角青筋暴跳,“楊順這廝!往日里奏報邊情,無不粉飾太平,言稱‘虜酋畏威,不敢南顧’!如今倒好!捅出這天大的窟窿!他這宣大總督,當真是嚴閣老的好門生!報喜不報憂的功夫爐火純青!”
陳恪沒有接話,他心中同樣駭然。
楊順此人陳恪素有了解,確系嚴黨核心,能力並非沒有,否則也坐不穩這九邊重鎮總督之位。
但陳恪也不知道的是,此人最大的毛病,便是“精明”過了頭,尤其在這“三市分立”之後。
自陳恪獻策、嘉靖支持,宣大等地與蒙古諸部開設“馬市”、“茶市”、“布帛市”以來,邊境確乎安寧了許多。
蒙古貴族能用牛羊馬匹換取急需的茶葉、布匹、鐵器,普通牧民也能換些鹽巴針線,大規模的、以生存為目的的劫掠銳減。
楊順便是在這種“太平”景象中,漸漸松懈了筋骨,卸下了防備。
他以為,俺答也好,其他部落首領也罷,所求不過是貿易之利,縱有“蠢蠢欲動”,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意在談判桌上多撈些好處。
邊軍的操練日漸敷衍,烽燧的維護流于形式,斥候的偵騎也遠不如前。
然而,楊順和兵部諸公都忽略了一點︰貿易,從來都是雙刃劍。
漢商精明,可蒙古人也不傻。
但長期的貿易中,掌握定價權、度量衡乃至物流渠道的漢商,尤其是那些背後有邊鎮將門、甚至嚴黨影子的豪商巨賈,利用信息差和壟斷地位,盤剝起蒙古牧民來毫不手軟。
劣質茶葉充好貨,短尺少秤是常事,更兼以次充好,強買強賣。
蒙古各部貴族或許能分潤些利益,但底層的牧民,日子並未因“開市”而真正好過多少。
而今年,一場百年不遇的“白災”席卷了蒙古高原。
朔風如刀,積雪深達數尺,牲畜成批凍斃,草場被徹底掩埋。
饑餓和嚴寒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繞著每一個蒙古包。
貿易?此刻連活命的糧食都換不到了!那些往日里能換來茶鹽布匹的牛羊,早已凍餓而死,成了雪原上的冰雕。
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所有對“馬市”的幻想和對大明邊軍武力的忌憚。
當俺答汗的使者帶著各部首領滴血盟誓的誓書,帶著牧民們絕望的眼神匯聚到他的金帳時,這位雄才大略的蒙古大汗知道,刀鋒,必須再次出鞘!
不是為了金銀財帛,而是為了部落的存續,為了熬過這個嚴冬!
于是,數萬被饑餓和寒冷逼紅了眼的蒙古鐵騎,如同掙脫牢籠的餓狼,帶著刻骨的恨意與對溫暖的瘋狂渴望,撲向了他們認為唯一能獲取足夠生存物資的地方——大明的腹地!
他們的目標,早已不是邊境那些貧瘠的村落,而是通過商人描繪得知的、富庶得流油卻防衛空虛的京畿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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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撥回十萬火急的塘報發出之前。
宣府城外•明軍大營。
宣大總督楊順一身山文甲,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臉色鐵青地望著城外如同潮水般退去的蒙古騎兵。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和牲畜糞便混合的刺鼻氣味。
城下,散落著折斷的箭矢、破損的盾牌和雙方士卒的尸體,被踐踏得不成人形。
“督帥!虜騎退而不亂!恐是佯退!末將請命,率精騎出城追擊,挫其銳氣!”
一名滿臉血污的參將抱拳請命,眼中燃燒著戰意。
“追?追個屁!”楊順猛地回頭,厲聲呵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參將臉上,“沒看見他們主力未動嗎?這是誘敵!你想把本督這點家底都葬送在城外嗎?!”
他煩躁地揮揮手,驅趕蒼蠅般︰“傳令!各堡各隘,收攏兵力!堅壁清野!所有城外百姓,能撤的撤,撤不走的……听天由命!所有糧秣、軍械,務必確保萬無一失!固守待援!朝廷的援軍和火器一到,這些餓瘋了的韃子,自然退去!”
“可是督帥!”另一名老成些的副將憂心忡忡,“虜騎主力動向不明!斥候回報,有數股精騎繞過宣府,似往東南而去!若其真敢深入……”
“深入?”楊順嗤笑一聲,打斷副將的話,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篤定的“精明”,“他們敢?往年不也這麼鬧騰?搶幾個村子,擄些人口牲畜,見好就收罷了!真當他們是鐵打的,敢去踫京營?笑話!京營再廢,那也是天子腳下!借俺答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真去打北京城的主意!”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官場老油子的算計︰“眼下要緊的是保住宣府、大同這兩座堅城!只要城不丟,本督就是有功!最多落個‘疏于防範’的罪名,罰俸降級而已。若是貿然出擊,損兵折將,丟了城池……哼,你我的腦袋,還有全家老小的性命,夠砍幾次?”
他望著城外蒙古大營連綿的燈火,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僥幸︰“讓他們搶吧!搶夠了,自然就回去了。天寒地凍的,他們還能在關內過年不成?等朝廷大軍一到,本督再尾隨‘追擊’,斬獲些首級,這功勞簿上,未必不能添上幾筆!”
楊順的算盤打得 啪響。
他並非完全無能,也並非看不出蒙古此次規模遠超往年。
但他內心深處,依舊被“三市分立”後的虛假和平和官場生存法則所麻痹。
他固執地認為,蒙古人的目的依舊是“求財”,是“就食”,搶夠了就會退走。
他收縮兵力,固守堅城,既能最大程度保存實力,這也是他的政治資本,又能將“失地”的責任降到最低——畢竟,他只是“未能御敵于國門之外”,而非“喪師失地”。
至于那些被蒙古鐵蹄蹂躪的村鎮和百姓……在楊順的權衡中,不過是必要的犧牲和冰冷的數字罷了。
然而,楊順並非上帝視角。
就在他下令收縮兵力,龜縮于宣府、大同兩座孤城,並寄出那份“十萬火急”塘報的同時,俺答汗的主力,那數萬被白災和漢商盤剝逼到絕境的蒙古鐵騎,早已如同決堤的洪水,從他精心構築卻因松懈而漏洞百出的防線上,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精銳的蒙古輕騎,如同鬼魅般繞過明軍重點布防的堡壘和城池,在熟悉地形的向導,其中不乏被收買的邊民或逃亡軍的帶領下,沿著山間小路、河谷冰面,一日夜之間,連破三道關隘!
守關的明軍要麼猝不及防,要麼兵力薄弱,要麼干脆望風而逃!潰敗的消息甚至來不及傳遞!
當楊順還在宣府城頭盤算著如何“固守待援”、“將功折罪”時,俺答汗的大 ,已經越過了內長城!
數萬蒙古鐵騎,如同饑餓的狼群,踏碎了深秋的霜華,卷起漫天煙塵,目標直指那傳說中堆滿金銀糧帛、守衛卻如同朽木的帝國心髒——北京城!
廣袤的雪原上,黑壓壓的蒙古騎兵如同潮水般漫過地平線。
他們並非往年的小股游騎,而是真正的戰爭洪流!
前鋒是輕捷如風的輕騎,呼嘯著掠過雪地,眼神中燃燒著對生存的渴望和對富庶土地的貪婪;中軍則是身披厚重皮甲、手持長矛彎刀的精銳重騎,馬匹噴著白氣,鐵蹄踏碎凍土,發出沉悶的轟鳴,如同移動的山巒。
俺答汗的金狼大 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這位雄踞河套的蒙古雄主,臉色沉毅,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前方一望無際的平原。
他身後,是無數面黃肌瘦、眼神卻異常凶狠的部落戰士。
一場席卷草原的特大“白災”,凍死了無數牛羊,摧毀了部落過冬的希望。
那些精明的明國商人,用劣質的布匹和發霉的糧食,換走了他們最好的皮毛和戰馬,卻無法填飽他們嗷嗷待哺的族人的肚子!
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所有顧忌,劫掠富庶的明國腹地,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選擇!
“大汗!明軍龜縮進城里了!”一名斥候飛馬回報,語氣帶著輕蔑,“楊順那老狗,把兵都撤回了宣府、大同,外面村鎮都空了!”
俺答汗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空了好!省得我們費力氣攻打那些土牆!傳令各部,不必理會那些龜殼!繞過堅城,直撲南邊!糧食、布匹、鐵器、女人……所有能帶走的,都是長生天賜予我們的禮物!目標——京畿!”
“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穿透寒風,響徹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