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門內,陳恪提筆如刀,朱砂在宣紙上斬出凌厲筆畫,一份《咨調浙直參將俞大猷猷進京備詢東南防務及新式火藥應用事》的文書頃刻而成。
他喚來堂吏,聲音沉靜無波︰“即刻用印,歸檔。此乃兵部常規咨調,按甲字類留檔備查。”
堂吏躬身領命,捧著那紙文書,如同捧著某種不容置疑的鐵律。
陳恪行事,向來如此,無論內里乾坤如何翻覆,明面上的程序,必是嚴絲合縫,滴水不漏,讓人尋不到一絲可供指摘的縫隙。
大步流星踏出兵部,陳恪並未耽擱,徑直回府。
靖海伯府內,戚繼光正襟危坐,眉宇間難掩焦灼。
見陳恪歸來,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炬。
“戚兄,成了!”陳恪嘴角揚起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將精舍內驚心動魄的博弈、嚴嵩的狼狽闖宮、嘉靖的最終決斷,刪繁就簡,只揀最緊要的結果道出。
“陛下聖明,已明旨俞將軍無罪,官復原職,授‘剿倭總兵官’,即刻領軍入贛,蕩平倭寇!戴罪立功,不過是給某些人留個台階罷了。”
戚繼光聞言,緊繃的身軀驟然松弛,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沖胸臆,虎目之中竟隱有水光閃動。
他猛地抱拳,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子恆!大恩不言謝!俞兄他……他這條命,是你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拽回來的!”
狂喜之余,一個念頭如同磐石般在他心底悄然生根——眼前這位年輕的靖海伯,不僅智計超群,聖眷優渥,更難得的是這份為袍澤不惜涉險的赤忱!
這棵大樹,他戚繼光靠定了!未來若有風波,此人便是他戚家軍最大的依仗!
“自家兄弟,何須言謝?”陳恪擺擺手,目光掃過窗外天色,“俞兄押解隊伍,今日午後便至京郊。我已命廚房備下酒菜,你我這就出城迎他!這京城的詔獄大門,他不必進了!”
不多時,靖海伯府側門洞開。
陳恪與戚繼光翻身上馬,身後親兵抬著食盒酒壇緊隨。
十余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踏碎京郊官道上的薄霜,直撲城外十里長亭方向。
寒風凜冽,鉛雲低垂。
一行人勒馬于官道旁一處視野開闊的土坡上,極目遠眺。
不多時,官道盡頭煙塵微起,幾騎錦衣衛緹緹騎押著一輛囚車,在蕭瑟的寒風中緩緩行來。
囚車木柵內,一個魁梧的身影披枷帶鎖,正是俞大猷!
雖身陷囹圄,脊梁卻依舊挺得筆直,只是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長途顛簸的疲憊與一絲不甘的沉郁。
陳恪眼神一凝,雙腿一夾馬腹,當先沖下土坡。
戚繼光緊隨其後,一眾親衛如雁翅排開,瞬間攔在官道中央。
“吁——!”押解的錦衣衛小旗官勒住韁繩,看清來人,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抱拳行禮︰“卑職錦衣衛小旗鄧福,參見靖海伯!”
陳恪端坐馬上,目光如電掃過囚車,臉上瞬間罩上一層寒霜,聲音冷冽如刀︰“鄧福!皇上是召俞將軍進京回話,咨詢軍務!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鎖鏈加身,視朝廷大將如囚徒?!還不速速開枷放人!”
鄧福心頭一凜,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他久在錦衣衛當差,深知這位靖海伯的分量,更明白此事水深。
他不敢怠慢,一邊示意手下開鎖,一邊湊近陳恪馬前,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惶恐與無奈︰“伯爺息怒!這……這非卑職之意,是……是上面的意思……”
他話未說完,便被陳恪抬手打斷。
“什麼上面下面!?”陳恪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聲音陡然拔高,清晰得如同金玉交擊,響徹曠野,“俞大猷接旨!”
囚車木柵剛被打開,俞大猷拖著沉重的鐐銬踉蹌而出,聞聲渾身一震,毫不猶豫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冰冷的官道上,頭顱深深埋下︰“罪將俞大猷,恭聆聖諭!”
陳恪展開早已備好的聖旨卷軸,朗聲宣讀︰“奉天承運.....咨爾浙直參將俞大猷,前雖有疏失之議,然念其久歷戎行,素有戰功。今贛地倭患方熾,黎民倒懸,特授爾‘剿倭總兵官’,節制江西境內兵馬,即刻率本部馳援,蕩平倭寇!戴罪立功,以觀後效!欽此!”
旨意雖未明言“無罪”,但“素有戰功”、“特授總兵”、“節制兵馬”等詞,已將這“戴罪立功”的實質昭然若揭!
尤其是“率本部馳援”,更是直接點明了俞大猷的清白——若真是縱敵之將,豈能再統舊部?
俞大猷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化為巨大的狂喜與激動!
他看到了陳恪身後,那個同樣激動得眼眶發紅的戚繼光!瞬間明白了是誰在聖前力挽狂瀾!
他喉頭滾動,滿腔感激幾乎要脫口而出︰“伯爺!末將……”
“還不快謝恩!”陳恪厲聲喝斷,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一旁垂手肅立的錦衣衛。
俞大猷渾身一激靈,瞬間醒悟,連忙重重叩首,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罪臣……俞大猷,叩謝陛下天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叩,是劫後余生的慶幸,更是對帝王威嚴的臣服,將險些脫口而出的私人感激,硬生生壓回了心底。
陳恪這才下馬,親手扶起俞大猷,對鄧福等人道︰“諸位一路辛苦。本伯略備薄酒,為俞將軍餞行,也為諸位驅驅寒氣。”
親衛立刻上前,在道旁平坦處鋪開氈毯,擺上食盒。
雖只是些醬肉、燻魚、腌菜、點心等易于攜帶的涼菜,配著兩壺溫過的上好花雕,在這荒郊野外,已是難得的珍饈。
錦衣衛們識趣地退到遠處警戒。
陳恪、戚繼光、俞大猷三人圍坐。幾杯冷酒下肚,驅散了身上的寒意,也燒熱了胸中的塊壘。
戚繼光重重放下酒杯,長嘆一聲,打破了沉默︰“志輔兄!此番若非子恆在聖前據理力爭,力挽狂瀾,後果不堪設想!我等行伍中人,提刀上馬,與倭寇白刃相搏,縱是馬革裹尸,亦無怨無悔!可恨這背後射來的冷箭,防不勝防,令人心寒齒冷!”
他話中既有對俞大猷脫險的欣慰,更透露出對自身未來處境的深深憂慮。
朝堂如虎口,今日是俞大猷,明日焉知不是他戚繼光?
俞大猷亦是感慨萬千,虎目含威,沉聲道︰“元敬所言極是!沙場搏命,死得其所!可這構陷污蔑,實比倭刀更利!此番若非子恆……”
他再次看向陳恪,眼中感激與後怕交織。
陳恪將二人神色盡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
他端起酒杯,目光掃過兩位威震東南的宿將,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與擔當︰
“二位兄長!”他沉聲道,“陳某不才,蒙聖上信重,忝居高位。然此心此志,從未敢忘!我大明江山,賴有忠臣良將,方能固若金湯!陳某在此立言,只要恪一日在朝,便絕不容許忠直之士蒙冤,絕不容許棟梁之才折于宵小之手!無論是誰,若敢以莫須有之罪構陷我大明忠良,陳某縱是拼卻這身蟒袍玉帶,也必與其周旋到底!此誓,天地可鑒!”
這番話,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戚繼光與俞大猷翻騰的心潮。
俞大猷激動得再次起身,抱拳欲言。
戚繼光則深深地看著陳恪,那眼神中的最後一絲猶疑徹底消散,化為一種堅如磐石的歸屬與信賴。
他猛地一拍俞大猷的肩膀,兩人目光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
戚繼光湊近俞大猷耳邊,嘴唇翕動,飛快地低語了幾句。
俞大猷先是一怔,隨即重重點頭,看向陳恪的目光,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鄭重與托付。
陳恪將二人反應看在眼里,心知大局已定。
他不再多言,起身走向遠處肅立的鄧福。
“鄧福。”陳恪聲音恢復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威壓。
“卑職在!”鄧福連忙躬身。
“爾等此番,護送俞將軍一同前往江西。”陳恪目光如電,直視鄧福的雙眼,“沿途所見,贛地倭情、衛所實況、軍需供應、俞將軍領軍御敵之狀,事無巨細,皆需據實記錄,以密奏形式,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明白嗎?”
鄧福心頭一凜,肅然應道︰“卑職明白!定當詳察實情,據實上奏!”
陳恪微微頷首,又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尤其是軍需糧草、火藥器械,若有短缺、延誤、以次充好……無論涉及何人,無論品階高低,皆需即刻密奏!不得有絲毫隱瞞!此乃聖意!”
鄧福渾身一震,瞬間明白了這“軍需”二字背後所指向的巨大漩渦。
他深吸一口氣,抱拳低聲道︰“卑職謹記!若有差池,定當八百里加急,直奏天听!”
陳恪不再多言,拍了拍鄧福的肩膀,轉身走回。
他轉身,望向已重新披掛整齊、翻身上馬的俞大猷,以及一旁神色復雜的戚繼光。
夕陽的余暉將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
“俞將軍,軍情緊急,本伯便不遠送了!望將軍此去,旗開得勝,掃清妖氛,不負聖恩!”陳恪朗聲道。
俞大猷在馬背上抱拳,聲音洪亮,帶著重獲新生的豪邁與決絕︰“伯爺放心!戚帥放心!俞某此去,不蕩平贛境倭寇,誓不還朝!告辭!”
說罷,他一勒韁繩,戰馬長嘶一聲,率先沖了出去。鄧福
陳恪與戚繼光並肩而立,目送著那支隊伍融入蒼茫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