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領命離去後,陳恪端坐在值房的紫檀木案前已經快兩個時辰。
陳恪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上厚厚一摞供詞,每一聲輕響都如同更漏滴水,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
\"伯爺,這是最後一份了。\"一名錦衣衛小旗恭敬地遞上文書,聲音壓得極低。
陳恪微微頷首,接過文書時目光掃過那名錦衣衛緊繃的面容。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額角卻已沁出細密汗珠,手指在遞送文書時微微顫抖。
\"你很緊張?\"陳恪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如水。
小旗渾身一顫,膝蓋一軟就要跪下︰\"伯爺明鑒,屬下只是...\"
\"不必解釋。\"陳恪擺擺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去門外候著吧。\"
待小旗退下,陳恪才低頭細看手中文書。
這是太倉銀庫一名庫吏的供詞,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意,每個筆畫都力透紙背,仿佛書寫者生怕被人看出心虛。
\"...卑職只是按例記錄,若有疏漏,甘願受罰...\"
陳恪輕哼一聲,將這份與其他如出一轍的供詞扔回桌上。
所有涉案人員的供詞驚人地一致——承認小錯,掩蓋大罪;甘願受罰,卻對關鍵問題避而不談。
好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連最微末的庫丁都知道將責任推給"工作疏忽",甘願領受杖責了事。
知乎收藏夾《明代官場黑話解析》自動翻開︰【當所有涉案人員供詞高度一致時,通常意味著背後存在嚴密的利益共同體】。
窗外秋風乍起,卷著幾片枯葉拍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聲響。
陳恪起身踱到窗前,推開窗欞,讓微涼的秋風拂過面頰。
太倉銀庫的院落中,錦衣衛仍在忙碌地清點物資,飛魚服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這種高度一致的供詞只說明一件事——這不是普通的監守自盜,而是一個利益高度捆綁的窩案。每個涉案人員都是同謀,因此才會如此默契地守口如瓶。
\"伯爺!\"
一個粗獷的聲音從院中傳來,打斷了陳恪的思緒。
他轉頭望去,只見趙誠風塵僕僕地大步走來,飛魚服下擺沾滿塵土,顯然是一路疾馳而歸。
陳恪眼中精光一閃,轉身回到案前坐定。
趙誠推門而入時,他正慢條斯理地斟茶,氤氳熱氣模糊了他平靜的面容。
\"伯爺高見!\"趙誠抱拳行禮,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欽佩,\"下官確實查到了這些銀子的來源!\"
陳恪將茶盞推至案幾另一側,示意趙誠落座︰\"慢慢說。\"
趙誠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盞一飲而盡,粗糲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正如伯爺所料,這七十萬兩中,五十萬兩來自隆昌盛票號,其余都是些小商戶臨時湊的。\"他壓低聲音,\"下官詢問了其中一家綢緞莊的賬房,那老兒嚇得直哆嗦,說這筆錢是他們東家臨時被征調的周轉銀兩。\"
陳恪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動,隆昌盛票號——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
作為京城數一數二的大票行,隆昌盛的門面幾乎佔據了正陽門大街最好的位置。但具體底細...
\"這隆昌盛票號什麼來頭?\"陳恪狀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緊盯著趙誠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趙誠深知在上司面前,既要表現得莽撞直率以討歡心,又必須在關鍵時刻展現能力。
這種微妙的平衡,跟陳恪走南闖北三年時間磨練里,早已讓他掌握得爐火純青。
\"這...\"趙誠搓了搓手,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隆昌盛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票行,當家人叫範永魁,是位很有實力的晉商,與九邊將領多有往來。\"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與嚴家...也頗有關系。\"
\"晉商?\"陳恪的手指突然僵住。
一瞬間,眼前仿佛浮現出揚州城的沖天火光,耳畔回響著婦孺的淒厲哭喊。
那些在後世史書中寥寥數筆帶過的慘狀,此刻在他腦海中縴毫畢現——清兵入關後,正是這些晉商為虎作倀,為清軍提供情報和物資...
知乎收藏夾《明末晉商通敵錄》自動翻開︰【崇禎年間,八大晉商為清軍提供情報、糧草,直接導致中原淪陷】。
\"伯爺?\"趙誠小心翼翼地喚道,打斷了陳恪的恍惚。
陳恪猛地回神,發現手中的茶盞已被捏得咯咯作響。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松開手指,將茶盞放回案幾。
趙誠顯然誤解了他的反應,試探著說道︰\"要不這案子...到此為止?畢竟涉及嚴...\"
\"查!\"陳恪突然抬頭,眼神鋒利如刀,驚得趙誠一個激靈。
有那麼一瞬間,趙誠仿佛看到這位平日溫文爾雅的靖海伯眼中閃過一絲他從未見過的狠厲,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下屬,倒像是在看一個十惡不赦的仇敵。
但轉瞬間,陳恪又恢復了那副從容淡定的模樣,仿佛剛才的失態只是錯覺。
\"不過,暫時不去查範家。\"陳恪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你帶人盯緊範家,調用錦衣衛,嚴禁範家人外出。我要他們三天之內,不能與任何人接觸。\"
趙誠面露疑惑︰\"伯爺,既然要查,為何不直接...\"
陳恪擺擺手,打斷了他的疑問︰\"範家久立京城,背景深厚,從他們口中拿不到我們要的東西。\"他嘴角微揚,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但這些小商戶就不同了。這筆錢可能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周轉資金...\"
趙誠眼前一亮︰\"伯爺的意思是...\"
\"範家和馬德全無法左右全局時,自然會有人坐不住。\"陳恪輕輕叩擊桌面,節奏如同戰鼓,\"我要讓他們自己浮出水面。\"
窗外,一片枯葉隨風飄落,恰好落在案幾的供詞上。
陳恪拈起那片枯葉,在指尖輕輕捻動,葉脈在他手中碎成齏粉。
\"趙僉事,\"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你說,一棵樹要枯死時,是先落葉,還是先斷根?\"
趙誠一愣,隨即會意地笑了︰\"伯爺高明。下官這就去辦。\"
待趙誠離去,陳恪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太倉銀庫高大的圍牆。
值房外,秋風卷起落葉,在青石板上打著旋兒。
陳恪的目光追隨著那片枯葉,直到它飄過高牆,消失不見。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零五條︰\"他在心中默念,\"當你要瓦解一個堅固的聯盟時,請記住——從最脆弱的環節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