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得上朕的雄心？\"
嘉靖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在沉水香的氤氳中飄散。
那雙常年半闔的眼楮此刻完全睜開，渾濁的瞳孔里映著長明燈跳動的火焰。
陳恪的答案在他腦海中回蕩，如同太廟檐角的風鈴，余音裊裊。
\"配得上朕的雄心...\"他又喃喃重復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廣場上那支新軍的景象在眼前浮現——六千靛藍軍服如怒濤洶涌，刺刀叢林在陽光下泛著懾人的寒光。
那是陳恪一手打造的利劍，鋒利得足以劈開任何阻礙。
但此刻這把劍正握在他嘉靖手中。
可若是有一天...他...
嘉靖的指尖突然攥緊了供案邊緣，骨節泛白。
享殿內的溫度似乎驟降，陳恪不自覺地繃緊了脊背。
\"陳卿。\"嘉靖突然轉身，素白中衣在燭光中泛著冷光，\"你很聰明。\"
這簡單的四個字讓陳恪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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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緩步走近，腳步聲在寂靜的享殿內格外清晰。
他在距離陳恪三步處停下。
\"朕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嘉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利箭般射入陳恪耳中，\"朕百年之後，還有誰能治你？\"
\"轟——\"
陳恪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猛地抬頭，正對上嘉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楮。
那里面沒有帝王的威嚴，沒有修道者的超然，只有一個老人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他終于明白嘉靖為何要帶他入享殿，為何要褪去偽裝，為何要問那些看似無關的問題——這位帝王在殺他與用他之間搖擺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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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恪咬破了舌尖，疼痛讓思緒愈發清明。
從穿越至今的種種畫面如走馬燈在腦海中閃回——金華鄉的放牛娃，翰林院的青詞，甦州城下的血戰，以及今日廣場上那支向嘉靖山呼萬歲的鐵軍...
他忽然撩袍跪地，膝蓋重重砸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臣不知百年之後。\"陳恪的聲音出奇地平靜，額頭抵在冰涼的金磚上，\"臣只知朝夕之間，臣亦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臣也願隨陛下而去。\"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卻像一柄重錘砸在嘉靖心頭。
享殿內霎時寂靜。
陳恪沒有狡辯，沒有表忠，甚至沒有求生之念，只有最純粹的坦然。
這個回答太過直白，直白到撕碎了君臣間最後的遮羞布。
他忽然暴怒，衣袖甩出破空之聲︰\"陳卿莫不是以為朕是那戕害忠良的昏君？！\"
陳恪困惑地抬頭，正對上嘉靖復雜的目光。
這位剛剛還以真面目相對的老人，此刻又似乎戴上了帝王的面具，眼中閃爍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臣愚鈍。\"陳恪謹慎地回答，目光掃過四周的帝王畫像。
那些眼楮仿佛都在注視著他，尤其是太祖那雙能洞穿靈魂的銳利目光。
嘉靖突然轉身，素白中衣的下擺掃過陳恪的手背，冰涼如刀。
\"陳卿，知道我為什麼召你入享殿嗎？\"嘉靖的聲音從太祖畫像方向傳來，帶著奇異的回響，\"就連兩位王爺，都沒有這個資格。\"
陳恪的額頭不斷滲出細密汗珠。
他忽然福至心靈，這並不是殺局，而是最後的考驗！嘉靖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比命更珍貴的東西。
\"臣愚鈍。\"陳恪再次回答，聲音卻比方才堅定了許多。
嘉靖猛地轉身，聲音高亢洪亮︰\"你什麼都知道！\"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在享殿內激起回音，\"但朕要告訴你，朕要你在這大明列祖列宗面前起誓！永遠效忠大明。朕方可...\"
那種\"放你一條生路\"的話，嘉靖終究沒有說出口。
帝王的驕傲讓他無法承認自己曾動過殺心，哪怕對方心知肚明。
陳恪如醍醐灌頂，莊嚴的享殿，列祖列宗的注視，褪去偽裝的真誠——這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的誓言。
嘉靖要用最神聖的儀式，打破他心中的最後一絲疑慮。
他沒有猶豫，這個時候，猶豫半秒都是殺身之禍。
陳恪轉向太祖畫像，雙手交疊置于額前，重重叩首。
\"臣陳恪，謹以赤誠之心在大明列祖列宗面前立誓。\"他的聲音清朗如鐘，在享殿內回蕩，\"此生此世，永效大明。若違此誓，人神共憤，天地共誅！\"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長明燈的火苗突然竄高，將太祖畫像照得通明。
那雙眼楮仿佛活了過來，直直看向跪在地上的陳恪。
嘉靖的呼吸明顯一滯，他沒想到陳恪會發如此重誓，更沒想到這誓言竟似引動了太廟異象。
難道真是列祖列宗顯靈？
\"好...好...\"嘉靖的聲音有些發顫，不知是激動還是釋然。
他緩步走向陳恪，素白中衣的下擺掃過年輕人的肩膀，\"記住，你只能做大明的陳恪。\"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重若千鈞。
陳恪保持著叩首姿勢，鼻尖幾乎觸到嘉靖的靴尖。
\"臣謹記。\"他輕聲回應，聲音堅定如鐵。
嘉靖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向享殿大門。
素白的身影在長明燈下漸漸拉長，如同一條褪皮的龍。
\"起駕——\"
黃錦尖細的嗓音從殿外傳來，打破了享殿內凝重的氣氛。
陳恪這才緩緩抬頭，發現自己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金線蟒袍黏在皮膚上，冰涼刺骨。
他望向嘉靖離去的方向，那個素白身影已經消失在殿門處的光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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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恪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麻木。
他扶著供案艱難起身，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太祖畫像。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畫像中的朱元璋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但當他定楮再看時，畫像依舊如常。
原來最危險的戰場，從來不在倭寇刀鋒前，而在帝王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