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緩慢走下高台,十二旒玉藻輕晃,珠玉相擊的清脆聲響在肅穆的廣場上格外清晰。
陳恪躬身緊隨其後,蟒袍金線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弧光。
文武百官如潮水般隨之涌動,絳紫、靛青、緋紅的官袍在太廟廣場上鋪開斑斕色塊,卻始終與那道明黃身影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新軍陣列早已重新整隊。
六千靛藍軍服在秋陽下連成肅殺的海洋,常鈺銀甲亮至反光。
當嘉靖的目光穿透玉藻掃來時,這位懷遠侯世子立刻單膝觸地,護心鏡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聲響。
他低垂的眼睫遮住了驟然收縮的瞳孔,喉結卻不受控制地滾動,這是皇權第一次在如此近距離注視他。
只一瞬的對視,常鈺便感到有股無形的力量壓得他幾乎窒息——那是皇權的重量,是多年來深居西苑卻仍能牢牢掌控這個龐大帝國的絕對威壓。
他不由自主地將頭垂得更低,卻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然刻進那雙深不可測的眼楮里。
\"陳卿。\"嘉靖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同古井中墜入一粒石子。
陳恪疾步上前,在距離皇帝三步處停下︰\"臣在。\"
嘉靖的龍袖輕拂,指向俘虜隊列︰\"隨朕看看這些倭奴。\"
囚衣襤褸的俘虜們被鐵鏈串成長龍,跪在太廟前的青石板上。
長期的囚禁與營養不良讓他們形銷骨立,凹陷的眼窩中卻仍閃爍些許著野獸般的凶光。
最前排的真倭臉上還有不知從哪來的傷疤,潰爛的皮肉在秋風中散發著淡淡的腐臭。
嘉靖的鼻翼微微翕動,眼中厭惡之色不加掩飾。
這些螻蟻般的海盜,竟讓他的東南沿海糜爛數十年,耗費國庫軍費無數!
他枯瘦的手指輕撫腰間玉帶,突然開口︰
\"陳卿,這些倭奴有何強悍之處?\"
問題如利箭破空,廣場上霎時寂靜。
知乎收藏夾《帝王問話解析》自動翻開︰【當皇帝詢問已知答案的問題時,通常是在等待一個體面的台階】。
跪在近處的嚴嵩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徐階的笏板在袖中微微傾斜;連英國公張溶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陷阱。
問題如軟刀子刺來,陳恪知道此刻滿朝文武都在等著他失言。
若如實稟告倭寇戰斗意志遠超衛所軍,便是當眾打皇帝的臉;若違心貶低敵人,又顯得甦州大捷含金量不足。
陳恪的思索只在呼吸之間,他太了解這位帝王了——嘉靖要的不是實情,而是一個能讓他在太廟前、在列祖列宗面前臉上有光的答案。
\"回皇上,\"陳恪躬身,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他們並無特殊可取之處。\"
嘉靖的眉梢幾不可察地一挑。
\"臣記得,托聖上天威,甦州之戰落定後,\"陳恪的目光掃過俘虜隊列,在某張猙獰面孔上稍作停留,\"他們如待宰之綿羊一般跪地求饒,只求生路。\"
他的聲音突然壓低,卻讓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嘉靖耳中︰\"他們的處境,和曾經他們屠刀下的百姓何其相似?\"
這話說得太妙了!既未提及衛所軍的無能,又暗指倭寇欺軟怕硬的本性,更暗示嘉靖是救民于水火的明君。
\"傳言如狼似虎的倭奴,彼時凶焰,不過仗勢欺人。\"陳恪輕輕搖頭,感嘆道,\"如今刀俎易位,恐怕也與那求生的禽獸無異。\"
嘉靖的嘴角微微上揚,他當然听得出弦外之音——既然倭寇如此不堪,為何衛所軍屢戰屢敗?
但陳恪的這個答案足夠體面,足夠讓他在太廟前昂首挺胸。
\"對咯。\"嘉靖突然大笑,笑聲震得玉藻亂顫,\"陳卿這話,朕覺得極是。\"他轉身面向俘虜,龍袖帶起一陣勁風︰\"茲爾小國,竟敢在朕的大明為非作歹!\"
嚴嵩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立刻顫巍巍地出列︰\"皇上聖明!大明正值強盛之際,若倭奴還如此不識好歹...\"老首輔的聲音突然拔高,\"翻手即可剿滅倭國!\"
老首輔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仿佛被天威震懾。陳恪看到張居正的拳頭在袖中攥緊——這種赤裸裸的逢迎,正是清流最痛恨的諂媚。
但嘉靖顯然受用,玉藻後的眼楮滿意地眯起。
這就是他離不開嚴嵩的原因——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遞台階,什麼時候該捧哏。
黃錦適時地湊上前,拂塵掃過嘉靖的袍角︰\"主子,吉時到了,該去祖宗面前告祭了。\"
嘉靖的目光越過俘虜群,望向太廟深處。
那里,太祖的牌位似與他遙相呼應。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那個布衣天子正對他頷首微笑。
\"走。\"嘉靖的龍靴踏過青石板,在徐海囚車前微微一頓。
這個曾經叱 東南的魔頭此刻正用頭撞擊柵欄,渾濁的眼中滿是癲狂。
嘉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轉身時十二旒玉藻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他不需要言語,那挺直的背影已然道盡一切——
太祖,孫兒沒給您丟臉。
陳恪落後三步跟隨,蟒袍上的金蟒仿佛隨著他的步伐游動。
他余光瞥見常鈺仍跪在原地,銀甲下的肩膀微微顫抖;看見嚴嵩父子交換的眼神;更看見太廟檐角那串銅鈴在風中輕晃,如同冥冥中的回應。
\"起駕——\"
黃錦的唱喏聲中,禁衛們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
這場精心編排的大戲,終于到了落幕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