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與杜衡剛轉過街角,便听見翰墨軒里面傳來一陣渾厚的嗓音,如洪鐘大呂般穿透書肆的木門,在靜謐的街道上回蕩。
\"......故曰"心即理",非謂心外無理,實乃心與理一也......\"
陳恪腳步微頓,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高拱講學時特有的抑揚頓挫,每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杜衡見他駐足,也跟著停下,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高師今日講的是心學與理學會通。\"杜衡壓低聲音道,\"前幾日就在準備這個題目。\"
陳恪微微頷首,目光落在翰墨軒那扇半開的木門上。
透過縫隙,能看到里面人頭攢動,卻安靜得出奇,只有高拱的聲音在空氣中震蕩。
兩人拾級而上,每走一步,那聲音便清晰一分,而陳恪的腳步卻愈發遲緩。
杜衡不解地回頭,只見陳恪站在倒數第三級台階上,眉頭微蹙,似在思索什麼。
\"子恆?\"杜衡輕聲喚道。
陳恪恍然回神,嘴角揚起一抹淺笑︰\"杜兄先請。我初來乍到,貿然闖入恐擾了高師講學。\"
杜衡正欲開口,里面突然傳來高拱提高的聲調︰\"......若只知格物而不知致知,如盲人摸象;若只言心性而不究物理,則如空中樓閣......\"
這話如一道閃電劈進陳恪腦海,多年前杭州貢院前那場辯論歷歷在目——錢德洪撫掌大笑,王畿眉頭緊鎖,而自己正是用這般比喻反駁二老各執一端。
杜衡見陳恪出神,以為他顧忌身份,便道︰\"子恆稍候,我去稟報高師。\"
陳恪卻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卻不容拒絕︰\"不必。\"他指了指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我自去旁听便是。\"
杜衡張口欲言,卻在觸及陳恪堅定的目光時住了口。
這位靖海伯行事向來有章法,他既如此選擇,必有深意。
杜衡只得點點頭,悄然走向前排預留的座位。
陳恪輕撩直裰下擺,悄無聲息地滑入後排。
周圍多是布衣學子,偶有幾個穿綢衫的,也都全神貫注盯著前方,無人注意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翰墨軒內檀香氤氳,高拱立于一方矮幾之後,靛青直裰襯得他身形愈發魁梧。
這位理學大家此刻正講到興頭上,寬厚的國字臉上泛著紅光,右手在空中劃出有力的弧線。
\"......陽明公言"知行合一",非是知先行後,亦非行重知輕,實乃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
陳恪倚著朱漆立柱,高拱這番論述,竟與他在甦州練兵時和徐渭探討的觀點驚人相似——當時他用\"火器操作\"比喻知行關系,稱\"知裝填之法而不實操,如紙上談兵;能熟練裝填而不知原理,則難應變\"。
\"......老夫鑽研半生,原以為已得真知,\"高拱突然長嘆一聲,聲音低了幾分,\"如今方知,不過是在這條路上多走了幾步罷了。\"
堂內一片寂靜,連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都停了。
眾學子屏息凝神,等待這位當世大儒的下文。
高拱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在掠過角落時突然一頓。
陳恪分明看到那雙銳利的眼楮亮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
\"當今之世,誰將陽明公學問用得最好?\"高拱突然發問。
前排一個年輕學子怯生生道︰\"可是徐閣老?\"
高拱搖頭,花白胡須隨之輕顫︰\"非也。\"他忽然抬手指向陳恪所在的方向,聲音陡然提高︰\"若說時時刻刻都在踐行"知行合一"之人,就在你我中間——\"
陳恪心頭一跳,下意識要後退,卻听高拱渾厚的嗓音如驚雷炸響︰
\"靖海伯,陳恪!\"
滿堂嘩然。
幾個離陳恪近的學子猛地轉頭,待看清立柱旁的身影,頓時瞪大眼楮。
一個穿湖藍直裰的青年手中書卷\"啪\"地落地,嘴唇顫抖著指向陳恪︰\"真、真的是靖海伯!\"
這聲驚呼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漣漪瞬間擴散。
人群自動分開,露出陳恪略顯尷尬的身影。
那位指認他的學子突然意識到失禮,慌忙躬身︰\"晚、晚生失禮,伯爺恕罪!\"
陳恪上前兩步,輕輕托起學子的手臂︰\"何罪之有?\"他環視四周,聲音溫和卻清晰,\"今日陳某未著官服,便是與諸位一樣的學子。能聆听高師教誨,實乃幸事。\"
他說著向講台方向深深一揖︰\"高師謬贊。在學生心中,高師在裕王府的教導,至今仍在踐行。\"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全了高拱的面子,又顯出自己的謙遜。
堂內氣氛頓時松快起來,眾學子交頭接耳,眼中滿是興奮。
高拱大笑,三步並作兩步走下講台,一把抓住陳恪的手腕︰\"好你個陳子恆!偷偷摸摸混在學子堆里,當老夫眼瞎不成?\"他手上力道極大,拽得陳恪一個踉蹌,\"既來了,就不能讓老夫一人口干舌燥。上來!給大家講講!\"
不等陳恪推辭,高拱已轉向眾人,聲如洪鐘︰\"靖海伯難得露面,爾等把耳朵都給我豎起來!\"
\"是!\"堂內響起整齊的應和,幾十雙眼楮齊刷刷盯著陳恪,有好奇的,有崇拜的,也有審視的。
陳恪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揚起一抹淺笑。
這場景何其熟悉——當年在翰墨軒這里,錢德洪也是這樣不由分說把他推上講台的。
高拱的講台上攤著幾冊手稿,墨跡猶新。
陳恪目光掃過,正是方才論述\"心即理\"與\"知行合一\"的部分。
他輕吸一口氣,忽然有了主意。
\"既蒙高師厚愛,學生便斗膽續貂。\"陳恪聲音清朗,不疾不徐,\"方才高師言"心與理一",學生深以為然。然如何"一"法?姑以甦州練兵為例......\"
他從新兵訓練說起,講到火器操作中的\"知\"與\"行\",又引申到保甲法與\"致良知\"的關系。
沒有引經據典,卻將深奧的哲學問題化解為一個個鮮活的事例。
堂內學子听得入神,有人甚至掏出紙筆疾書。
\"......故陽明公雲"在事上磨煉",非是空談心性,實乃......\"
\"伯爺!\"後排突然站起一個瘦高青年,聲音發顫,\"晚生有一問︰若知行本一,為何世人多知行脫節?\"
陳恪不假思索︰\"譬如食飯。君知飯可飽腹,此謂"知";君取箸進食,此謂"行"。然若飯中有沙,君必吐之——此時知飯有沙即是行,吐之動作反是知之結果。二者本不可分,所謂脫節,實是......\"
他信手拈來的比喻讓提問者茅塞頓開,連連作揖。
高拱在旁捋須微笑,眼中精光閃爍。
陳恪講得興起,又舉了幾個甦州新政的例子。不知不覺間,窗外日影已西斜,檀香燃盡,卻無人察覺。
\"......故曰"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此中......\"
\"妙哉!\"高拱突然擊掌,聲震屋瓦,\"好一個"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子恆此論,深得陽明精髓!\"
陳恪這才驚覺已講了近一個時辰,連忙拱手︰\"學生班門弄斧,讓高師見笑了。\"
高拱卻一把拉住他的手,對眾人道︰\"爾等今日有福,听得當世真儒講學!\"他轉向陳恪,聲音突然壓低,\"留下用飯,老夫有話說。\"
散學時,學子們依依不舍地圍上來請教。
陳恪一一作答,耐心細致。
軒外秋風驟起,卷著陳恪的衣角獵獵作響,他望著滿堂灼熱的目光,忽然意識到——這些仰望他的學子,或許就是未來朝堂的新血。
而自己,正站在學派與權力的十字路口。
待人群散盡,高拱親自關上大門,轉身時臉上已沒了方才的豪邁,反而帶著幾分凝重。
\"子恆可知老夫為何當眾點破你身份?\"
陳恪接過小童奉上的茶盞,氤氳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高師是要學生明白,講學亦是經世之道。\"
\"聰明!\"高拱一拍大腿,\"錢德洪那老東西托你來講學,你倒好,躲著不來!可知這些學子中多少將來要入仕?又有多少會記得今日之課?\"
\"學生愚鈍。\"他誠心誠意地拱手,\"日後定當常來。\"
\"穿越者守則第二百七十九條︰\"他在心底默念,\"當你要培植勢力時,請記住——思想的種子比權力的藤蔓更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