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宴席終于落下帷幕,靖海伯府與懷遠侯府相鄰的院落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陳恪站在回廊下,望著丫鬟們收拾殘席的身影,青石板地上還留著賓客踩碎的桂花,香氣混合著酒氣在初秋的風里飄散。
"姑爺,英國公府上送來的拜帖。"阿大躬身遞上一封泥金帖子,陳恪隨手接過,心中思緒翻涌。
自從那日在書房與幾位勛貴達成默契,這樣的拜帖便如雪片般飛來。
陳恪捏了捏眉心,這三日飲下的酒漿仿佛還在血管里燃燒。
池塘邊的金魚爭相躍出水面,攪碎一池倒影。
陳恪撒了把魚食,看那些錦鯉在陽光下閃爍如流動的綢緞。
政治如這池水,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英國公掌握京營,陽武侯鎮守宣府,靈璧侯執掌漕運,這些老狐狸肯與陳恪這個新晉伯爵結盟,無非是看準了皇上要重整軍備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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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舍內,初秋的涼風穿堂而過,吹散了銅鶴香爐中最後一縷青煙。
嘉靖帝斜倚在紫檀榻上,單薄的白色道袍隨意披著,露出半邊瘦削的肩膀。他指尖捏著一顆冰鎮過的葡萄,卻不急著送入口中,只是漫不經心地觀察著葡萄表皮上凝結的水珠。
"主子,您再不用,這葡萄可要蔫了。"黃錦捧著鎏金痰盂,聲音里帶著幾分老家安陸的鄉音。
嘉靖帝抬眼,目光在這位從潛邸就跟隨自己的老太監臉上停留片刻。
黃錦眼角堆起的皺紋里藏著歲月風霜,卻仍保持著那份獨有的松弛,那是歷經滄桑後依然不變的忠誠。
"大伴,"嘉靖突然開口,聲音如秋日晴空般清朗,"你從南京回來,倒學會管起朕來了?"
黃錦不慌不忙地跪下,動作熟稔得如同呼吸︰"奴婢不敢。只是記得主子最愛秋葡萄,若放久了..."
"起來吧。"嘉靖擺擺手,將葡萄丟入口中,汁水在唇齒間迸開的瞬間,他微微眯起眼,"說說,這幾日京城有什麼趣事?"
黃錦順勢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為嘉靖擦拭指尖。
這個動作他做了三十年,從少年天子到如今的萬壽帝君,從未變過。
"要說趣事,莫過于靖海伯府的宴席了。"黃錦眼角含笑,"整整三日,賓客如雲。英國公、陽武侯這些平日連內閣帖子都不接的老爵爺,竟在靖海伯府喝到三更天。"
嘉靖指尖在榻幾上輕輕一叩,發出清脆的聲響︰"哦?陳恪給他們灌了什麼迷魂湯?"
"奴婢听聞,靖海伯與幾位老爵爺在書房密談至深夜。"黃錦的聲音壓低幾分,"出來時,英國公拍著靖海伯的肩膀,連說了三個"好"字。"
窗外一陣秋風卷入,吹得案上奏折嘩啦作響。
嘉靖的目光掃過那些堆積如山的題本,嘴角微微上揚︰"這些老狐狸,倒是會挑人下注。"
黃錦適時遞上一盞溫熱的參茶︰"要奴婢說,這些人哪是給靖海伯下注?分明是沖著主子的天恩。"
嘉靖接過茶盞,氤氳熱氣模糊了他眼中的笑意。
他喜歡黃錦知心貼肺,又能精準地戳中自己的心思。
"朕不過給了他個虛爵。"嘉靖輕啜一口,參茶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兵部右侍郎才是實職。"
黃錦的拂塵輕輕掃過榻邊並不存在的灰塵︰"主子聖明。靖海伯與張居正同掌兵部,這出戲,奴婢光想想都覺得精彩。"
嘉靖突然起身,道袍下擺帶起一陣風。
他踱到窗前,望著遠處太廟方向正在搭建的祭台。
民夫們如螻蟻般在腳手架上攀爬,為即將到來的獻俘大典做準備。
"聶豹老了。"嘉靖的聲音忽然轉冷,"連"修一兩個宮殿有甚麼要緊"這種話都敢說。"
黃錦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站到嘉靖身後,雙手搭上皇帝的肩膀。
他的力道不輕不重,拇指精準地按壓著風池穴——這是三十年來練就的手藝。
"陳恪就不同。"嘉靖享受著老太監的服侍,聲音重新變得慵懶,"台州保甲法,他知道先請旨;甦州練兵,他每三日必上密折;就連這次封爵..."
嘉靖突然轉身,道袍袖口掃過黃錦的面頰︰"大伴,你說這小子是真聰明,還是裝聰明?"
黃錦的拂塵停在半空︰"奴婢愚鈍。只知道靖海伯每件事都辦得讓主子舒心,功成則聖上英明,敗了也絕不推諉。"
一陣秋風卷入,吹得嘉靖額前幾縷散發輕輕飄動。
他忽然輕笑出聲,那笑聲如同秋日午後的陽光,溫暖卻不灼人。
"好一個"功成則聖上英明"。"嘉靖走回榻邊,隨手拿起一本《莊子》,"陳恪若在此,定會說你搶了他的詞。"
黃錦也跟著笑了,眼角皺紋舒展開來︰"主子說笑了。靖海伯對主子的忠心,奴婢在南京都有耳聞。"
嘉靖翻開書頁,目光卻不在文字上︰"張居正近日如何?"
"張侍郎專心于兵部事務。"黃錦的聲音帶著幾分揶揄,"想來是怕與靖海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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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指尖在書頁上輕輕摩挲,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想起陳恪甦州練兵時密折中那篇《論兵》,卻字字如刀,直指衛所積弊。
"讓他們斗去吧。"嘉靖突然合上書,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朕只管當好這個看客。"
黃錦的拂塵輕輕掃過嘉靖的袍角︰"主子聖明。只是..."
"嗯?"
"奴婢多嘴。"黃錦躬身,"靖海伯到底是主子一手栽培的,若被張居正壓過..."
嘉靖的目光如刀般掃過黃錦的面容,卻在看到老太監眼中的關切時柔和下來︰"大伴啊,你太小看陳恪了。"他起身踱向窗前,"這小子最讓朕欣賞的,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
遠處太廟的工地上,一根橫梁正被緩緩吊起。
黃錦恍然大悟︰"主子是說..."
"他知道朕要什麼。"嘉靖轉身,道袍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這才是最難得的。"
夕陽西沉,最後一縷金光透過窗欞,在精舍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嘉靖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面容半明半昧。
"傳膳吧。"他突然道,"今日朕想吃你從南京帶回的腌篤鮮。"
黃錦眼眶微熱,這是主子對他最大的肯定。
他深深一揖,倒退著退出精舍,腳步輕得如同貓行。
嘉靖獨自站在窗前,望著漸暗的天色。
太廟方向的工地已點起燈籠,遠遠望去如同星河落地。
他想起陳恪甦州密折中的最後一句話︰"臣一切所為,不過是想讓皇上少操些心。"
"好個陳子恆。"嘉靖輕聲自語,"你倒是知道了朕想要什麼,就看你辦不辦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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