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遠山站在錦衣衛衙門的窗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繡春刀。窗外暮色漸沉,幾只烏鴉在枯樹上聒噪,吵得他心煩意亂。
"大人,陳修撰已經回侯府了。"千戶趙誠在身後低聲稟報。
常遠山"嗯"了一聲,目光仍盯著遠處宮牆的輪廓。今日西苑議事的情景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陳恪那小子,竟敢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把嚴嵩、徐階這些老狐狸的遮羞布一把扯下!
"這小子..."常遠山喃喃自語,嘴角卻不受控制地翹了翹,"有種。"
他想起陳恪站在精舍中央,不卑不亢地報出一個個重臣名字時的模樣。
那清朗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嚴閣老借閱《武經總要》第七卷,言墊硯台更趁手;徐閣老取《鹽鐵論》三冊,稱糊窗防風..."
"大人,您說陳修撰這是..."趙誠欲言又止。
"找死。"常遠山干脆利落地下了結論,轉身時飛魚服的下擺帶起一陣風,"不過死得漂亮。"
趙誠瞪圓了眼楮。他跟了常遠山十年,從未听上司用這種語氣評價任何人——尤其是對那個曾經被他稱為"放牛娃"的陳恪。
常遠山走到案前,拿起那份剛送來的密報。
上面詳細記錄了陳恪提出的"三市分立"之策,字跡工整得像是謄抄的奏折。
"茶市、馬市、銀市..."常遠山的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敲打,"這小子腦袋里裝的都是什麼?"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方案確實精妙。
三市分離,各設關卡,既能控制邊貿,又能增加稅收。
更絕的是,陳恪還建議由錦衣衛負責監督——這等于給了常遠山一個名正言順插手邊關事務的機會。
"大人,皇上已經準了陳修撰的提議。"趙誠小心翼翼地說,"听說之前還許了小姐的婚事。"
常遠山的手突然攥緊了密報,紙張在他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婚期!下月十五!他的樂兒,他從小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小棉襖,就要嫁給這個...這個...
"野豬。"常遠山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
"啊?"趙誠一臉茫然。
常遠山煩躁地擺擺手︰"去,把上個月查抄的那批西域香料清點一下,給樂兒送去。"
趙誠領命退下,臨走時還听見上司在嘀咕︰"...養了十六年的白菜..."
常遠山坐回太師椅上,仰頭盯著房梁。
那里結著一張蜘蛛網,一只小蟲正在網中徒勞掙扎。
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蜘蛛——苦心經營多年,結果獵物被一陣風吹走了。
"陳恪..."常遠山念著這個名字,心情復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承認,這小子確實有過人之處。
從放牛娃到狀元,從整理《永樂大典》到今日朝堂上的驚艷表現,每一步都走得漂亮。
尤其是今天,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徐階的馬前卒時,他直接把桌子掀了,告訴全天下︰我陳恪不站任何人的隊!
這份魄力,這份心機,這份...該死的魅力,連嘉靖帝都為之傾倒。
"可你憑什麼娶我女兒?"常遠山對著空氣質問,仿佛陳恪就站在面前。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女兒熟悉的嗓音︰"爹!你在里面嗎?"
常遠山立刻正襟危坐,臉上的表情瞬間從怨夫切換成威嚴的錦衣衛同知︰"進來。"
門被猛地推開,常樂像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她今天穿了件杏紅色的妝花褙子,發間的金步搖隨著動作叮當作響,襯得小臉越發嬌艷。
"爹!"常樂眼楮亮得像是盛滿了星星,"您听說了嗎?皇上定了婚期!下月十五!"
常遠山的胸口一陣發悶。
女兒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比陳恪在朝堂上掀桌子還讓他難受。
"嗯。"他故作冷淡地應了一聲,"為父知道了。"
常樂蹦到案前,雙手撐在桌面上,身子前傾︰"爹,您不高興嗎?"
"高興。"常遠山干巴巴地說,"為父高興得很。"
常樂眯起眼楮,那眼神活像在看一個蹩腳的騙子︰"爹,您該不會是想反悔吧?"
常遠山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反悔?他倒是想!可聖旨都下了,他常遠山有幾個腦袋敢抗旨?
"樂兒,"他試圖換個話題,"今日陳恪在朝堂上..."
"我知道!"常樂興奮地打斷他,"全京城都傳遍了!恪哥哥太厲害了!竟然敢當著皇上的面揭嚴嵩的老底!"她雙手捧心,一臉崇拜,"還有那個"三市分立"的主意,簡直妙極了!"
常遠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恪哥哥?妙極了?他的女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這麼不矜持了!
"樂兒,"他強壓怒火,"你不覺得陳恪今日太過鋒芒畢露了嗎?嚴黨睚眥必報,他..."
"怕什麼!"常樂一甩袖子,金步搖在空中劃出一道耀眼的弧線,"有爹您在,誰敢動恪哥哥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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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遠山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小棉襖漏風漏得也太厲害了!還沒出嫁呢,就胳膊肘往外拐!
"樂兒,"他苦口婆心地說,"為父是錦衣衛同知,不是陳恪的私人護衛。況且..."
"況且什麼?"常樂雙手叉腰,杏眼圓睜,活像只炸毛的小貓。
常遠山嘆了口氣︰"況且他今日之舉,看似風光,實則危險。嚴黨不會善罷甘休,徐階也會重新審視這個不听話的"門生"。樂兒,你確定要嫁給這樣一個..."
"確定!"常樂斬釘截鐵地說,聲音大得連窗外的烏鴉都被驚飛了,"我就要嫁給他!除了恪哥哥,我誰也不嫁!"
常遠山被女兒的氣勢震得一時語塞。這倔強勁兒,怎麼跟陳恪那小子如出一轍?
"爹,"常樂突然放軟了聲音,繞到常遠山身後,像小時候那樣摟住他的脖子,"您不是一直說,最欣賞有膽識的人嗎?恪哥哥今天多有膽識啊!"
常遠山哼了一聲︰"膽識過頭就是魯莽。"
"才不是呢!"常樂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地說,"恪哥哥早就算計好了。他知道皇上最討厭朝臣結黨,所以才故意在眾人面前表明立場。這叫...叫..."
"政治投機。"常遠山冷冷地補充。
常樂氣得擰了他耳朵一下︰"這叫深謀遠慮!爹,您就是嘴硬!明明心里欣賞恪哥哥,偏要擺出一副嫌棄的樣子!"
常遠山被說中心事,老臉一紅。確實,從專業角度講,陳恪今日的表現堪稱教科書級別的政治操盤——既向皇帝表了忠心,又巧妙地與兩派劃清界限,還順帶提出了一個足以名留青史的邊貿政策。
可這跟他舍不得女兒出嫁有什麼關系!
"樂兒,"常遠山突然轉身,握住女兒的手,"你才十八歲,婚姻大事..."
"我不小了!"常樂跺腳,"娘十六歲就嫁給您了!"
這句話像把刀子,直直插進常遠山心口。
是啊,他的夫人,樂兒的娘,也是十六歲嫁給他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夫人卻從未嫌棄過...
"爹,"常樂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眼眶微微發紅,"您知道的,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常遠山望著女兒含淚的眼楮,突然想起那個蹲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小丫頭。那時候她總說︰"爹,我長大了要嫁給像您這樣的大英雄!"
如今她找到了自己的"大英雄",他卻在這里百般阻撓...
"罷了罷了。"常遠山長嘆一聲,揉了揉太陽穴,"女大不中留啊。"
常樂眼楮一亮︰"爹,您答應了?"
"聖旨都下了,為父能不答應嗎?"常遠山沒好氣地說。
常樂歡呼一聲,撲上來在常遠山臉上"吧唧"親了一口︰"爹最好了!"
常遠山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弄得手足無措,只能板著臉訓斥︰"成何體統!都要出嫁的人了,還這麼毛毛躁躁!"
常樂才不管這些,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我去告訴恪哥哥這個好消息!"
"站住!"常遠山一聲厲喝。
常樂嚇得一哆嗦,停在門口︰"爹?"
常遠山站起身,整了整飛魚服,一臉嚴肅︰"為父有話要跟陳恪說。你,回房去。"
"可是..."
"沒有可是。"常遠山的聲音不容置疑,"婚前一個月,新人不宜見面。這是規矩。"
常樂撅起嘴,還想爭辯,但看到父親罕見的嚴厲表情,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應了聲︰"哦..."
待女兒走後,常遠山走到銅鏡前,打量著自己威嚴的形象。鏡中的錦衣衛同知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任誰見了都要敬畏三分。
"陳恪,"他對著鏡子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敢讓樂兒受半點委屈..."
話未說完,他突然泄了氣似的垮下肩膀。鏡中的不再是那個令朝野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同知,只是一個舍不得女兒出嫁的普通父親。
常遠山摸了摸胸口,那里還留著女兒剛才那個吻的溫度。他忽然想起夫人臨終前的話︰"遠山,樂兒還小,別讓世俗使她遺憾..."
"夫人啊..."常遠山對著虛空喃喃自語,"你倒是給我生了個好女兒,眼光跟她娘一樣..."
他搖搖頭,重新挺直腰板,大步走向門外。是時候會會那個"拱了自家白菜的野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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