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牟田口裹緊毯子,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冷汗卻從額頭不斷滲出,浸濕了破爛的衣領。
忽冷忽熱,這是瘧疾的典型癥狀!叢林里無處不在的瘧蚊,早已將致命的瘧原蟲注入了包括他在內的絕大多數人的血液里。
沒有奎寧,沒有特效藥,高燒、寒戰、劇烈的頭痛和嘔吐,會一點點榨干人的生命力。
“山本!山本醫官!”
木村焦急地呼喊著衛生員。
山本一郎剛處理完蛇咬傷那個鬼子,嗯,處理的手法很好,正給那個鬼子合上眼楮呢,就听到了喊叫聲,連忙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他摸了摸牟田口的額頭,滾燙得嚇人,再翻開眼皮看了看,臉色更加灰敗。
“司令官閣下…是惡性瘧疾…發作得很急…”
山本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沒有藥…我們一點藥都沒有了…”
他隨身攜帶的藥箱早已空空如也,連最基本的消炎粉都用光了。
牟田口意識有些模糊,仿佛已經看到了他的太奶,還有故鄉的櫻花,但隨即又被眼前這無盡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黑暗叢林所取代。
他喃喃自語,不知是在問木村,還是在問自己。
“木村,我們…真的能走出去嗎?帝國的希望…難道就是…腐爛在這片叢林里嗎?”
木村浩二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看著司令官痛苦扭曲的臉,看著周圍如同行尸走肉般啃食著白蟻、或蜷縮在泥濘中瑟瑟發抖的帝國勇士。
最後看向山本那絕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藤蔓似的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帝國的最後希望?此時看來,更像是一個天大的諷刺,一個注定要埋葬在十萬大山腐葉之下的、腐爛的夢魘。
黑暗的叢林深處,只有壓抑的咳嗽聲、痛苦的呻吟聲、以及…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白蟻的“ 嚓”聲,在死寂中回蕩...
時間在叢林里失去了意義,饑餓、疾病和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如同鈍刀子割肉,一點點消磨著殘存鬼子的意志和體力。
牟田口廉也的高燒時退時起,意識在清醒和譫妄之間搖擺,每一次清醒,映入他眼簾的都是部下更加憔悴絕望的面容和不斷減少的人數。
——
兩天後,同一片河谷上游,更加幽深的密林。
正午的陽光本該熾烈,但被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樹冠過濾後,落到地面只剩下一些慘淡、搖曳的光斑,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讓叢林蒸騰的濕熱水汽更加令人窒息。
空氣仿佛凝固的、帶著腐殖質腥氣的熱湯,黏糊糊地糊在人的皮膚上。
“呃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突然劃破了叢林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驚得猛然抬頭,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河谷邊一片茂密的鳳尾竹林...
小林正男此時如同瘋魔般從竹林里沖了出來!他一邊跑一邊雙手死命地抓撓著自己的脖子、臉頰和胸膛,軍服早已經被撕得稀爛,露出下面大片大片紅腫潰爛,甚至流著黃水的皮膚!
他的臉因為極度的痛苦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眼楮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
“癢!癢死我了!有東西!有東西在咬我!在鑽!在鑽啊——!”
小林正男瘋狂地嘶吼著,指甲深深摳進潰爛的皮肉里,帶出絲絲血肉!
“是恙蟲! 他肯定被恙 咬了!”
衛生員山本一郎失聲驚呼,臉上瞬間血色褪盡!
“納尼?!”
“八嘎!你不要過來啊——”
周圍的鬼子如同躲避瘟疫般驚恐地後退!恙蟲病!這種由寄生在鼠類身上的恙 幼蟲叮咬傳播的急性傳染病,在這濕熱叢林里是比瘧疾更可怕的死神!
高燒、皮疹、焦痂、淋巴結腫大,最終往往因多器官衰竭而死!而且傳染性極強!
“快!來兩個人把他隔開!”
木村浩二趕了過來,厲聲命令,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曾親眼見過染上恙蟲病的士兵在幾天內痛苦死去的樣子,那種景象如同噩夢。
听到命令,兩個膽子稍大的鬼子,用樹枝遠遠地撥弄著,試圖將已經疼得滿地打滾、神志不清的小林正男拖離人群。
然而,小林身上的潰爛處流出的膿血沾染了地面,也沾染了那兩頭鬼子臨時包裹在手上的破布。
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在這伙鬼子的殘兵中蔓延,死亡,以另一種更猙獰的方式降臨了。
牟田口廉也被慘叫聲驚醒,他掙扎著坐起,靠在潮濕的樹干上,虛弱地看著眼前混亂而絕望的一幕。
高燒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小林正男那扭曲的身影在他眼里仿佛變成了無數個在叢林里痛苦掙扎的帝國勇士的縮影,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比瘧疾的寒顫更冷。
“水…水…”
牟田口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的聲音,他的水壺早已空了。
木村連忙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可里面也只剩下最後淺淺的一層渾濁泥水。
牟田口貪婪地喝光,卻感覺喉嚨的灼燒感更甚,他強忍著這種不適,環顧四周,士兵們干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窩都在訴說著同一個詞——水。
“木村…派…派人…去找水…”
牟田口喘息著下令。
木村臉上露出極度為難的神色。
“司令官閣下,附近…我們已經找遍了,能找到的小水窪都干了,或者…或者被實體污染了…”
前幾天還能勉強找到一些渾濁的小溪或水坑,但隨著他們被迫向叢林更深處轉移,水源成了最致命的問題。
叢林里看似濕潤,但干淨、可飲用的活水極其難尋。
就在這時,河谷下游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壓抑的爭吵聲,緊接著是幾聲清脆的槍響!
“砰!砰!”
槍聲在死寂的叢林里格外刺耳!所有人都驚恐地匍匐在地,以為是華軍的特戰隊摸過來了!
“怎麼回事?!”
牟田口驚怒交加,掙扎著想站起來。
很快,一頭鬼子連滾帶爬地跑回來報告,臉上帶著驚恐和難以置信。
“報…報告!是…是河邊小隊,他們…他們為搶半壺從石縫里接的雨水,打…打起來了,小隊長…小隊長被…打死了…”
“納尼?!”
木村浩二和周圍的鬼子軍官都驚呆了!為了半壺水,同袍相殘?!自相殘殺?!
牟田口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嚨,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內髒都咳出來。
木村連忙幫他拍著背順氣,咳了好一陣,牟田口這才緩過氣,嘴角卻掛著一絲暗紅的血沫。
此時,他眼里最後一絲屬于“司令官”的威嚴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盡的灰敗和死寂。
“帝國武士…呵呵...”
牟田口慘笑著,聲音嘶啞如同破風箱。
“為了半壺水…自相殘殺?呵呵…哈哈哈…”
笑聲越來越大,充滿了歇斯底里的瘋狂和絕望,在悶熱的叢林里回蕩,听得人毛骨悚然。
笑聲戛然而止,牟田口猛地瞪大眼楮,死死抓住木村的手臂,指甲幾乎都嵌進肉里,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虛無的黑暗,仿佛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
“天兆大神…天黃鄙下…請寬恕…寬恕您無能的子民…我們…我們回不去了…”
“都要死…都要爛在這片…滯納的叢林里…腐爛…發臭…被蟲子吃掉…”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最終頭一歪,牟田口再次因為高燒陷入昏迷,嘴里還在無意識地呢喃著
“腐爛…蟲子…”
木村看著昏迷的牟田口,又看看周圍如同驚弓之鳥、眼神渙散、為了水和一點點“食物”隨時可能再次爆發的士兵。
再看看那個被隔離在竹林邊緣,已經沒了聲息、開始發硬的小林正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他。
什麼武士道,什麼為天黃盡忠,什麼帝國的最後希望…
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在叢林無情的吞噬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幻影。
他們現在,只是一群被世界遺忘、在煉獄中掙扎求生的可憐蟲,唯一的區別,只是誰死得更慢一點,更痛苦一點...
為了躲避追兵,眾人再次轉移,當時間來到黃昏時,走到一片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
牟田口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他的高燒奇跡般地退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虛弱和一種油盡燈枯的平靜,被士兵們用樹枝和破布制作的簡易擔架抬著。
“木村…”
牟田口的聲音微弱得像是隨時要斷氣。
“司令官閣下,我在!”
木村立刻湊近。
“我們…還有多少人?”
牟田口問道,眼神空洞,因為他知道情況一定很糟。
木村沉默了幾秒,聲音干澀。
“能…能跟著走的,大概…兩百人不到了,司令官閣下。”
五天前他報告還有三千,現在,連零頭都不到了。
疾病、饑餓、脫水、毒蟲猛獸的襲擊、迷失方向、絕望自殺…
還有華軍特戰隊神出鬼沒的冷槍和詭雷,每時每刻都在吞噬著生命,減員的速度快得令人絕望。
牟田口沒有再說話,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楮,兩百人…就算能走出這片叢林,又能做什麼?
帝國的最後希望?真是天大的笑話。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低沉且連續的嗡鳴聲,由遠及近,穿透了茂密的樹冠層!
“什麼聲音?!”
“飛機?是飛機嗎?”
“對,肯定是我們的飛機,是來救我們的!”
殘存的鬼子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爆發出最後一點力氣,掙扎著站起來,揮舞著破爛的衣物,朝著天空發出嘶啞的呼喊。
“救命!這里!我們在這里!”
一架涂著迷彩、造型奇特的小型無人偵察機,如同幽靈般動作靈活地從樹冠的縫隙中掠過。
它飛得很低,機腹下方閃爍著微弱的紅光,似乎正在對這片區域進行高精度的拍照和紅外掃描。
“這....不是我們的飛機…”
一頭老鬼子絕望地癱坐在地,喃喃道。
“是滯納人的秘密武器,原來他們早就發現我們了,就一直那麼看著我們…看著我們怎麼死…”
嗡鳴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天際。
短暫的騷動過後,是更加死寂的絕望。連最後一絲被救援的幻想也破滅了。
鬼子們默默地坐回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片永遠無法穿透的、濃密的綠色穹頂。
牟田口在擔架上,緩緩睜開了眼楮,此時他的眼神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天空,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木村浩二俯下身,湊近他的嘴邊,只听到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幾個字。
“讓…他們…看吧…”
“帝國…的…勇士,都…爛…爛在…這…這里了…”
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的手無力地垂下,眼楮依舊望著那片被樹冠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瞳孔中的光芒,徹底熄滅...
木村浩二呆呆地看著司令官失去生氣的臉,沒有流淚,也沒有呼喊,默默地伸出手,合上了牟田口的眼楮。
然後,他緩緩站起身,環顧四周。
夕陽的最後一點余暉,透過極其稀少的樹冠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金紅色光柱,落在空地邊緣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爬滿白色蛆蟲的士兵實體上。
周圍,是或坐或躺、眼神麻木空洞、如同活死人般的殘兵。
空氣中,汗臭、腐爛植物的味道和絕望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濃得化不開。
“腐爛…發臭…被蟲子吃掉…”
木村低聲重復著司令官昏迷時的囈語,臉上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慘笑。
他抬起頭,望著無人機消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樹冠,看到那些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監視著這片死亡叢林的華軍指揮官。
“看吧…好好看著…”
木村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天空無聲地嘶吼。
“這就是你們想要的!這就是十萬大山!它在吞噬我們!也在吞噬你們!沒有人…能真正征服這片地獄!”
吼完,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已經冰冷的司令官旁邊,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了進去,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叢林的黃昏,短暫而詭異。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再次迅速地從四面八方涌來,將這片充斥著死亡和絕望的空地,連同里面最後幾十頭苟延殘喘的靈魂,徹底吞沒。
只有不知疲倦的昆蟲,依舊在黑暗中發出尖銳的鳴叫,仿佛在為這場無聲的葬禮奏響最後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