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島腹地,某處隱秘的錫礦。
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粉塵和汗餿、排泄物混合的惡臭。巨大的礦坑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陡峭的礦壁下,是螞蟻般蠕動的人群。
沉重的鎬頭砸在堅硬礦石上的“ ! !”聲,監工皮鞭撕裂空氣的“咻啪!”聲,以及壓抑的呻吟和偶爾爆發的、立刻就被暴力鎮壓的哭喊聲,構成了這里的人間地獄般的背景音。
阿昌佝僂著背,汗水混著臉上的泥灰,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沖出幾道慘白的痕跡。他機械地揮動著幾乎和他一樣高的鐵鎬,每一次抬起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手臂上的肌肉痙攣般地顫抖。
旁邊是阿昌的妻子秀英,原本還算豐腴的身形如今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頭,粗糙的麻布衣服破爛不堪,露出下面青紫交錯的鞭痕。
秀英正用一雙布滿血泡和老繭的手,拼命扒拉著阿昌砸下來的礦石碎塊,將它們丟進一個巨大的藤筐里。她的眼神空洞,嘴唇干裂起皮,只有每次看向某個方向時,那死灰般的眼底才會掠過一絲微弱的光芒。
那個方向,是一個稍微避風點的礦坑角落。一個瘦小得像只小貓的身影蜷縮在那里,是小梅,他們才五歲的女兒。
小丫頭本該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此時卻像一株被暴風雨摧殘過的小草,小臉上沾滿泥污,大大的眼楮里充滿了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恐懼和麻木。
小梅小小的手里拿著一個破碗,艱難地撿拾著地上散落的、比黃豆還小的礦石碎屑。這是“仁慈”的監工分派給幼童的“輕活”,如果撿不滿一小碗,晚上就沒有那點發餿的雜糧糊糊。
“快點!磨蹭什麼!該死的豬玀!”
一聲粗暴的呵斥伴隨著皮鞭破空聲砸下。
“啪!”
鞭梢精準地抽在秀英的後背上,本就破爛的衣服瞬間裂開一道口子,皮開肉綻。
秀英痛得渾身一縮,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卻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叫出來。她知道,叫出來只會招來更狠的毒打。
揮舞鞭子的是一個叫巴旺的黑皮僕從軍,穿著不合身的倭軍軍服,趾高氣揚。他享受著這種支配他人、尤其是支配曾經比他們“高等”的華人的快感,臉上帶著殘忍的笑意。
“看什麼看?老東西!你也想試試?”
巴旺見阿昌停下動作,憤怒地瞪著自己,立刻將矛頭轉向他,鞭子作勢又要抽下。
阿昌的拳頭在身側捏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他布滿血絲的眼楮死死盯著巴旺,胸膛劇烈起伏,一股血氣直沖腦門。
但最終,阿昌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小梅,還看到了妻子哀求的眼神。
沖天的怒火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澆滅,只剩下無盡的屈辱和絕望。阿昌猛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掄起鐵鎬,好似要將所有的憤怒都砸進那冰冷的礦石里。
“哼!賤骨頭!”
巴旺啐了一口,得意地晃著鞭子走開了。
午飯時間,當然,如果那能叫午飯的話,只有短短的一刻鐘。
阿昌和秀英像兩條瀕死的魚,癱坐在泥地上,拼命吞咽著碗里渾濁、散發著酸味的糊糊。
小梅小口小口地喝著,時不時被糊糊里的砂礫硌到牙齒。阿昌把自己碗底僅剩的一點稠的糊糊,小心翼翼地刮到小梅的碗里。
“阿爸!小梅手疼…”
小梅眼里泛著淚花,伸出小手,小小的指頭上全是磨破的血泡和水泡。
秀英的眼淚無聲地滾落,她顫抖著撕下自己衣服上最干淨的一小塊布條,想給女兒包扎。
“忍一忍,小梅乖…忍一忍…”
阿昌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想摸摸女兒的頭,卻在看到她髒污的小臉時,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他只覺得一股腥甜堵在喉嚨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下午的勞作更加沉重。礦坑深處傳來令人不安的“ 啦… 啦…”聲,那是岩石內部應力變化的聲音。一些經驗老道的礦工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太深了…這洞撐不住了…”
一個老礦工低聲對旁邊的人說著。
“閉嘴!干活!”
一個鬼子伍長恰好巡邏經過這里,听到了老礦工的話,立刻用生硬的中文呵斥,手里的槍托狠狠搗在老礦工腰眼上。老礦工悶哼一聲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痛苦地抽搐。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如巨獸咆哮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礦坑深處傳來!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坍塌聲!大量的岩石和泥土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塌方了!快跑啊!”
驚恐的尖叫聲瞬間炸開!
距離坍塌點較近的阿昌一家首當其沖!阿昌只來得及一把將身邊的小梅死死護在懷里,用身體作為最後的屏障。
巨大的沖擊力和翻滾的土石瞬間將他們淹沒!秀英只感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後背,眼前一黑,被甩出去好幾米遠,重重摔在泥水里。
現場煙塵彌漫,遮蔽了視線。整個礦坑瞬間陷入混亂和死寂的交替。僥幸逃到安全地帶的人驚魂未定地喘息著,驚恐地看著那被巨石和泥土完全封死的礦洞深處。煙塵稍散了些,露出了那片恐怖的廢墟。
“阿昌!小梅!”
秀英掙扎著從泥水里爬起來,半邊臉都是血,她像瘋了一樣撲向那片廢墟,用指甲拼命地刨挖著泥土和石塊,淒厲地哭喊著。
“救人啊!快救人啊!我男人和孩子還在里面!他們還活著!一定還活著!”
秀英的哭喊撕心裂肺,在死寂的礦坑里回蕩。幾個附近的華人勞工面露不忍,想上前幫忙。
“干什麼!都給我滾回去干活!”
一聲厲喝響起。剛才那個鬼子伍長帶著幾個黑皮僕從軍,包括巴旺,快步走了過來,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只有冰冷的漠然和不耐煩。
“太君!求求您!救救我男人和孩子!他們還活著!我听見小梅在哭!真的!求求您了!”
秀英撲到伍長腳下,抱住他的靴子,涕淚橫流,額頭磕在冰冷的石頭上‘砰砰’作響。
伍長厭惡地皺緊眉頭,一腳踹開秀英。他冷漠地掃了一眼那片巨大的塌方區,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八嘎!”
伍長啐了一口,對著旁邊同樣面無表情的巴旺等人用倭語夾雜著生硬的華文說道。
“救?怎麼救?搬開這些石頭要多久?要多少人?耽誤多少產量?帝國的資源一天都不能延誤!”
伍長指著廢墟,聲音冷酷得像冰。
“里面的廢物,死就死了!浪費寶貴的勞力去挖死人?愚蠢!”
巴旺立刻點頭哈腰,諂媚地補充道。
“是!太君英明!這些華人豬玀命賤得很,死幾個算什麼?費勁巴拉去挖,還不如讓他們多挖點礦!人不夠?”
他巴旺臉上露出和伍長如出一轍的殘忍笑容,看向遠處驚恐的勞工。
“再去抓就是了!達維亞城里,這樣的豬玀多的是!”
伍長滿意地點點頭,對著所有呆若木雞的華人勞工吼道。
“看什麼看!立刻!回去干活!誰敢偷懶,就地槍斃!”
伍長身邊的黑皮僕從軍立刻凶神惡煞地揮舞起皮鞭和槍托,驅趕著人群。
“不!!!”
秀英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哀嚎,她再次撲向廢墟,卻被巴旺狠狠一鞭子抽在臉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賤人!滾開!別擋著道!”
巴旺一腳將她踹翻在地。
秀英倒在泥水里,臉上火辣辣的劇痛比不上心中萬分之一的絕望。她听到了!她真的听到了!就在剛才伍長和巴旺說話的時候,從那厚厚的土石縫隙深處,傳來了微弱得幾乎听不見的、女兒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阿媽…阿媽…疼…怕…”
那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秀英的心髒!
“小梅!小梅!阿媽在這里!阿媽來救你!”
秀英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著,指甲在堅硬的石頭上刨挖得血肉模糊。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監工更響亮的呵斥聲,皮鞭抽打在其他人身上的聲音,以及…那廢墟深處,小梅的哭聲越來越微弱,最終…徹底消失了。
秀英的動作戛然而止,她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泥塑,僵在原地。臉上混合著血、淚、泥漿,一片狼藉。
那雙曾充滿溫柔和希望的眼楮,此時只剩下無邊的死寂和空洞。她不再哭喊,不再掙扎,只是呆呆地望著那片埋葬了她丈夫和女兒生命的冰冷廢墟,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崩塌、湮滅。
阿昌和小梅,連同其他幾個不幸的勞工,就這樣被活活埋在了黑暗的地下。他們的生命,在侵略者和幫凶眼中,輕賤得不如一塊需要費力挖掘的礦石。
礦坑里,只剩下皮鞭聲、呵斥聲和鎬頭砸在礦石上的“ ”聲,冷酷地碾過一切悲鳴和絕望,如同碾過微不足道的塵埃。秀英空洞的眼神,成了這人間地獄最無聲、也最淒厲的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