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佝僂著背,深埋在掌心里的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和壓抑粗重的呼吸,暴露著他內心此時正經歷著何等劇烈的風暴。
自責、荒謬感、冰冷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吞噬。
“少爺!少爺!”
金南看著胡力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額頭上剛擦掉的汗又冒了出來。他實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焦灼和催促。
“你別愣著了!得趕緊想辦法啊!老胡那邊說得對,我們這是在變相幫鬼子遞刀子啊!那些被抓走的同胞…他們現在可能就在礦洞里、在油井邊…被當牲口使喚呢!多耽擱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金南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在胡力混亂的思緒上。他猛地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空洞的眼楮里,終于有了一絲焦距,不再是純粹的茫然,而是被金南的話強行點燃了某種東西,一種近乎本能的責任感和急迫感。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苦澀和眩暈感。
“辦法…辦法…”
胡力喃喃自語,聲音沙啞,但大腦已經開始本能地高速運轉,試圖從那由他親手引發的災難廢墟里,尋找一條出路,幾個念頭幾乎是瞬間閃過他的腦海。
“立刻停止“招聘”黑皮?”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狠狠掐滅了。一想到後世幾十萬條生命會被那些黑皮t殺,眼神里頓時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厲,用力地、幾乎是決絕地搖了搖頭,
“不行!”
胡力脫口而出,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絕對不能停!”
金南一愣,顯然沒料到胡力會是這個反應,急道。
“為什麼不能停?停了黑皮就不會流失,鬼子不就不缺勞力了?不就…”
“愚蠢!”
胡力猛地打斷金南,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金南,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現在停了,那些被我們‘招聘’走的黑皮就能回來?鬼子就能放過我們華人?做夢!”
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倭人貪婪成性,嘗到了用強制手段快速獲取大量免費勞力的甜頭,你覺得他們會輕易收手?爪瓦島的資源就是他們的命脈!他們只會變本加厲!”
頓了頓,胡力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深,帶著一種對未來的沉重預判。
“而且,金南,你忘了我們最初做這件事的根本目的了嗎?不是為了黑皮那點勞動力,也不是單純為了惡心倭人!是為了釜底抽薪!”
胡力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是為了在災難真正降臨前,盡可能多地削減黑皮的數量基數!是為了讓幾十年後那場注定要來的、針對幾十萬華人的滔天血案,少流一點同胞的血!現在停下,就是功虧一簣,就是坐等未來的大t殺!眼前這幾百幾千的損失雖然痛徹心扉,但比起未來的那幾十萬條人命,孰輕孰重?!”
胡力的質問像重錘砸在金南心上。金南張了張嘴,最終無言以對,臉色灰敗下去。
胡力說的是對的,那未來的恐怖場景,是他們一切行動的原動力,絕不能被眼前的危機動搖。
“”也“招聘”華人?把他們收進小世界,或者送去其他地方?”
這個念頭在胡力腦海里盤旋了一下,他甚至在混亂中下意識地思考了可行性。
“小世界能容納他們,或者找船秘密運走?…”
但僅僅幾秒鐘後,胡力就痛苦地閉上了眼楮,再次用力地、更加沉重地搖了搖頭,臉上充滿了無力感和更深層次的掙扎。
“不行…也不行…”
胡力低聲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否定一個誘人卻致命的陷阱。
“為什麼不行?!”
金南再次不解,甚至有些激動。
“少爺,你的那個…那個小世界,不是能裝很多人嗎?我們想辦法,像運黑皮那樣,把他們也悄悄送進去,或者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送回國內也行啊!”
胡力猛地睜開眼,眼神復雜地看著金南,深吸一口氣。
“收進小世界,或者送到其他地方…金南,你告訴我,我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麼?是讓達維亞後世的華人永遠活在黑皮的陰影下嗎?他們背井離鄉,難道一直是無根的浮萍嗎?”
胡力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熾熱的信念。
“不是!我胡力要的,是讓達維亞的華人,堂堂正正地站起來!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成為有力量、有尊嚴的群體!能在這里佔有一席之地!爪瓦島,未來必須像米醬各州那樣,有自己的話語權!而達維亞,作為爪瓦島的核心,必須是華人的根基之地!”
胡力激動地跳下床,赤著腳踩在地上,走到桌邊,手指狠狠地點在桌面上,好像桌面就是達維亞的地圖。
“t治達維亞!靠什麼?靠我們嗎?”
胡力自問自答,語氣斬釘截鐵。
“不行!t治的基礎是人口!是實實在在生活在這里、扎根在這里、認同這里的華人群體!是他們的數量、他們的凝聚力、他們的經濟實力、他們的武裝力量!”
胡力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金南,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如果我現在把達維亞的青壯年華人精英都‘招聘’走,都藏起來,都送走…那達維亞的華人社區還剩什麼?一盤散沙!失去了核心骨干和主要勞動力,整個華人社會立刻就會崩潰!”
“倭人甚至不需要再抓,我們自己就瓦解了!到時候,達維亞還是黑皮的達維亞,倭人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削弱黑皮的努力,都將失去意義!因為這里以後連能接收‘勝利果實’的主體都沒了!”
胡力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未來的力量。
“我們需要他們留在這里!需要他們受苦,需要他們憤怒,更需要他們因為共同的苦難和壓迫而凝聚在一起!需要他們在倭人的皮鞭下,在即將到來的巨大危機面前,被逼著拿起武器,學會反抗!被逼著團結在有能力、有擔當的領導人周圍!被逼著形成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只有這樣,當未來倭人戰敗滾蛋,當黑皮因為人口被削弱而無力全面掌控時,華人才有資格、有力量站出來,填補權力的真空!才能真正實現‘t治達維亞’的目標!這是唯一能讓我們同胞在爪瓦島長久立足、避免未來更大規模t殺的根基!”
胡力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眼神里燃燒著決絕的火焰。
“所以,不能藏!不能送走!他們必須留下!他們需要經歷這場烈火!而我們的責任,不是把他們從火場里拖出來藏好,而是...”
胡力停頓了一下,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說道。
“給他們資源!給他們武器!讓他們能在這烈火里生存下來,並且變得更強!武裝起來!立刻!馬上!不惜一切代價!”
金南徹底被胡力這番振聾發聵的話震撼了。他臉上的焦急和不解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恍然大悟的凝重和隨之而來的巨大責任感。他終于明白了胡力的深意,那不僅僅是對眼前危機的補救,更是關乎整個爪瓦華人未來命運的戰略抉擇!
“明白了,少爺!”
金南挺直腰板,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我立刻去辦!聯絡所有能聯絡的人,給他們武器彈藥,武裝我們自己人!”
胡力看著金南眼中的火焰,心里那沉重的負罪感並沒有減輕,但一種更強大的、背水一戰的決心已經壓倒了它。他重重地點頭,聲音低沉卻充滿力量。
“去吧!動作要快!要隱秘!告訴老胡,他的情報至關重要!讓他繼續收集,務必摸清倭軍關押點,同時物色可靠、有血性的同胞骨干!我們里應外合,這場由我們意外點燃的火,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掌控,把它燒向該燒的地方!”
金南領命而去,房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再次陷入一種緊繃的寂靜。胡力依舊赤腳站在地上,剛才那股為了說服金南、也為了說服自己而爆發的決絕氣勢,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加洶涌的自責和那股揮之不去的“刺”痛感。
走到窗邊,胡力猛地拉開厚重的窗簾。天光已然微熹,達維亞灰蒙蒙的輪廓在遠處顯現,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
街道上死寂一片,但這死寂之下,胡力仿佛能听到同胞被繩索拖拽的摩擦聲、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礦洞深處絕望的喘息。
“武裝他們…讓他們在烈火中淬煉…這是唯一的生路…”
胡力低聲重復著剛才對金南說的話,仿佛在加固自己動搖的信念。
“宿主,你武裝他們?那你呢?為什麼不親自下場?”
忽的,小a在胡力的腦海里發出靈魂拷問,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髒。
胡力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骨節分明、曾握刀持槍、也曾翻雲覆雨的手掌。
是啊,他胡力是誰?曾經在國內,他能令倭寇聞風喪膽,能在鬼子重兵圍剿的金陵城外殺個七進七出,如入無人之境!
而現在他擁有著足以顛覆爪瓦島格局的恐怖力量,那百萬忠誠的、裝備精良的、歷經血火淬煉的大軍,如同沉睡的巨龍。
“為什麼…不像在國內那樣?”
腦海里,小a的聲音尖銳地逼問著。
“為什麼不在達維亞親自下場?為什麼不讓你的百萬大軍傾巢而出?一夜之間就能踏平倭軍的所有據點!把那些被抓的同胞毫發無損地救出來!把爪瓦島上的倭人殺得片甲不留!讓黑皮在恐懼中瑟瑟發抖!你可以做到的!輕而易舉!”
這個念頭充滿了誘惑力,如同魔鬼的低語,在胡力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滋長。
力量!絕對的力量!他有!他完全有!只要他願意,達維亞的黎明將被鮮血和火焰徹底改寫!
胡力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眼中甚至閃過一絲暴戾的紅光,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那股源于絕對力量的、睥睨一切的沖動幾乎要沖垮理智的堤壩。
“因為…”
就在那股毀滅性的沖動即將佔據上風時,心底深處的那根“刺”,猛地扎了下去,帶來一陣尖銳而冰冷的劇痛,瞬間澆滅了他眼中的血色。
胡力頹然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因為…他們不是‘國人’啊…”
胡力閉上眼楮,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苦澀和疏離感。
爪瓦島上的華人,有多少?他不知道具體的數字,但肯定是一個龐大的群體。
然而,在胡力這個穿越者的靈魂深處,卻存在著一條清晰又殘酷的界限。
這些人,流淌著炎黃的血脈,說著相似的鄉音,供奉著同樣的祖先,但他們的根,早已深深地扎在了爪瓦這片異域的土地上。
他們是華人,是“n洋華q”,是“番客”的後裔,但他們,不是“國人”。
這個認知,如同橫亙在胡力和他們之間的一道無形天塹。
在國內,他守護的是血脈相連、命運與共的同胞。他願意為那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因為那是他的國,他的家。他的百萬大軍,是為那個國、那個家而戰的利刃。
而爪瓦島…這里曾是風車人的殖民地,現在是倭人的佔領區,是黑皮世代居住的地方。
這里的華人…他們是堅韌的,是勤勞的,但他們也是復雜的。他們中有心向故土的,也有早已認同n洋為家的。
胡力提供武器,是出于血脈的羈絆,是出于對同源同種者遭受苦難的不忍,是出于一種“既然我的行動間接導致了你們的苦難,那我就有責任給你們反抗的武器”的補償心理,更是基于那個宏大而冷酷的“t治達維亞”的未來布局,他需要一支由本地華人組成的力量作為根基。
但這絕不意味著,他會像對待國內同胞那樣,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和那支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大軍壓在這里,為了這些“華人”去和倭人、甚至可能和未來的其他勢力打一場傾國之戰。
這根“刺”,就是這種深刻的身份認同差異帶來的隔閡感,以及一種難以言說的、帶著歷史俯視感的“距離”。
“親自下場…用我的百萬大軍…”
胡力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弧度,直起身,眼神重新變得幽深而復雜,那里面翻涌著無奈、清醒,以及一種沉重的自我約束。
“我的戰場…終究不在這里。”
胡力對著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語,是在回答小a,同時也是在告訴自己。
“我的根,我的債,我的血仇,都在那片土地上。這里的火,終究需要他們自己來扛,自己來燒。”
“給他們武器,給他們希望,給他們組織起來的契機…讓他們在血與火中凝聚成一股真正的力量…這,已經是我能為這些‘血脈同胞’所做的極限了。”
胡力轉過身,不再看窗外那片屬于別人的、危機四伏的土地。他走到桌邊,拿起一支煙,手指卻微微顫抖著,劃了幾次火柴才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涌入肺腑,試圖壓下心頭那股翻騰的負罪感和冰冷的疏離感。
他坐了下來,目光重新投向那張無形的戰略棋盤。棋子已經落下,連鎖反應已然發生。他點燃了第一把火,這把火意外地燒痛了自己的同胞。
現在,他遞出了第二把火,反抗的武器,這把火最終會燒向何方,是焚毀敵人,還是連同這片土地一起化為灰燼?他不知道。
他能做的,只有在這盤更加凶險、更加復雜的棋局中,繼續扮演那個隱藏在幕後的“工藤新一”,用盡一切手段,去引導、去催化,讓這把反抗之火,盡可能多地燒向該燒的地方。
同時…祈禱那些拿著他遞過去的刀槍的同胞,能在即將到來的滔天烈焰中,掙扎出一條生路,並最終…真正擁有這片土地的未來。
房間里的煙霧繚繞,如同胡力此刻紛亂沉重的心緒。掐滅了煙,眼神重新變得冰冷。
自責歸自責,疏離歸疏離,但這場由他引發的災難,他必須負責到底。只是,方式,必須由他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