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利聞言,連忙從地上躍起,雙手恭敬地接過朱元璋剛寫好的旨意,隨即轉身領命,匆匆步出殿門。
然而,剛跨出門檻,宋利的臉色便黯淡下來。
他心中暗自嘀咕,這差事恐怕棘手得很!
在朱元璋身邊侍奉多年的宋利,論起政治嗅覺,朝中大臣鮮有能及。
常與皇帝、重臣打交道的他,深知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在他眼中,那些外人眼中高高在上、如同神只般的皇帝與重臣,實則都是有血有肉之人。
他們非但不神聖,反而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怪癖。
而此次頒布旨意與接旨的兩人,恰巧正是宋利心中脾氣最為火爆的兩位。
加之宋利此前曾親自探訪過胡府,雖只為刺探情報,但那次經歷已讓他深感不安。
因此,盡管宋利腳步匆匆地趕往胡府,心中卻並無把握。
果然,胡老爺听完旨意後,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地對宋利說道︰
“老宋,非是我不給陛下與你面子,但婚姻大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如今我家小兒的親事已定,即將大婚,此刻突然降下賜婚旨意,這不是將我等兩家的聲譽與世俗禮法視為兒戲嗎?”
“請代我向陛下轉達,此事我無法遵從旨意。”
“老宋,你速速回去復命吧,我就不遠送了。”
言罷,他徑自轉身離去。
宋利人望著胡大老爺那毫不留情的逐客之態,心中一陣無奈。
竟絲毫不給面子。
可他又能如何?
別看胡大老爺此刻看似平易近人,官職也不高。
實則,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大人物。
這種人一旦發起脾氣來,不理睬他這小小的內侍,他又能怎樣?
更何況,胡大老爺此次不僅是不理他,就連陛下的旨意也置之不理。
他除了乖乖回去稟報,別無選擇。
而且,他猜想陛下听到匯報後,定會頭疼不已。
他急忙趕回禁宮,向朱元璋報告了此事。
果然,朱元璋大為震驚。
“胡惟庸竟敢抗旨不遵?”
“陛下,此事千真萬確,老奴怎敢妄言?”
再次向宋利確認後,朱元璋煩躁地在殿內踱步。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失策了!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胡大老爺正是因為上次陛下派宋利去試探他的態度,才有所警覺。
隨後,胡大老爺果斷行事,不顧一切,先將生米煮成熟飯。
反正,數日之後,胡家大少便正式成親,且會廣而告之。
到那時,朱元璋想怎樣折騰就怎樣折騰吧。
胡家是不會再接這個茬了。
說到底,這件事是朱元璋自己愚蠢地泄露了風聲。
朱元璋一想到此,便感到格外煩躁。
馬皇後恰逢其時,端了幾碟菜肴,悠然步入屋內。
望見朱元璋一臉煩躁,隨口問道︰“重八,又踫上啥煩心事了?”
“別多慮,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飯!”
“快來用餐,我做了幾道你愛吃的。”
朱元璋煩躁地撓頭,最終坐到了桌旁。
見馬皇後親自端菜,不讓旁人插手,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低沉︰“胡惟庸那小子,這幾日就要大婚了。”
“什麼?”馬皇後一臉愕然,望向朱元璋。
朱元璋嘆了口氣,重申道︰“記得上次派宋利去胡府,說安慶看上了他家兒子嗎?結果這家伙,沒幾日就把兒子的親事給定下了,一兩天後就要成婚了。”
馬皇後愣愣地看著朱元璋,許久才嘆了口氣︰“這麼說,安慶的事,泡湯了?”
提到安慶公主,朱元璋更加煩躁,一拍桌子,怒道︰“泡湯了又怎樣?咱閨女還愁嫁不出去?”
“胡惟庸那傻兒子要娶誰娶誰,咱再給安慶找個更好的!”
馬皇後瞪了朱元璋一眼,氣道︰“安慶可是你親閨女,你就這麼對她?你之前不是說胡家孩子挺好的,還說小月兒嫁過來是親上加親嗎?現在倒好,你是想讓咱閨女郁郁寡歡嗎?”
朱元璋聞此言,神色立時萎靡。
他望向馬皇後,嘴唇蠕動,卻無言以對。
畢竟,此事皆由他一手造成,實在難以開口。
更糟的是,午後安慶公主便得知了此消息。
這位情竇初開的小公主,首次遇到心儀之人,本以為婚事將近,不料轉瞬之間……
哎,意中人即將大婚,而新娘非她!
這怎能不讓小公主心碎?當即痛哭流涕,場面淒慘。
哭聲驚動了朱元璋與馬皇後。
見愛女淚如雨下,本欲息事寧人的朱元璋愈發不悅。
他對自己先前的做法有所不滿,同時對急于為子完婚、以防公主下嫁的胡大老爺也心生怨氣。
極為不滿!
哼,咱稍稍試探,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地為子定親?
咱是那般可怕之人?
朱元璋倔脾氣上來,全然不顧後果。
此刻的他,早已忘卻當初對此事的忌諱。
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論胡大老爺樂意與否,都必須設法讓自家閨女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此事,能成則成,不成也得成!
否則,他朱元璋這皇帝豈不徒有虛名!
想到此處,朱元璋在女兒面前拍胸脯保證︰
“安慶乖女,你放心,此事爹替你擺平!”
朱元璋既已拍胸脯保證,自非戲言。
然而,馬皇後安撫好由悲轉喜的女兒後,便攜朱元璋步出殿門。
抵達坤寧宮,馬皇後遣散旁人,神色凝重地望著朱元璋。
“重八,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打算如何?”
“婚姻大事,需兩情相悅、門第相當,你可別胡作非為!”
“免得你一番魯莽行事,反倒害了兩家的孩子!”
朱元璋聞言,頓時不樂意了。
“妹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我豈非為了咱們這個家?”
“再說,我還沒做什麼呢,你就這般說我,我做了啥?”
朱元璋一臉委屈,若非平日不輕易落淚,此刻怕已淚眼婆娑。
畢竟,誰心中還沒點孩子氣呢。
馬皇後見朱元璋這副委屈樣,不禁一愣,隨即笑出了聲,輕輕拍了他兩下。
“你這副模樣是演給誰看呢?”
“我還不了解你?”
“若我不提醒你,你還不知會惹出什麼亂子!”
“這樣吧,你先說說,你打算如何解決此事?”
朱元璋瞧著馬皇後這般窮追不舍,索性倔強到底。
“哼,你不信我能把事情辦得漂亮?”
“那你就什麼也別問,等著瞧好了。”
“反正賜婚聖旨已下,我總不至于連臉面都不要了吧?”
“我就一個念頭,咱閨女,定要風風光光地用大紅花轎抬進胡惟庸府上,拜堂成親!”
馬皇後見夫君如此篤定,便不再多問,仿佛先前的質問只是場玩笑。她深知,朱元璋脾氣一上來,誰也勸不動。再者,她也好奇朱元璋會如何解決女兒的婚事。考慮到朱元璋平日對安慶的態度,他應該不會太過離譜。然而,馬皇後不知,朱元璋此刻已心生一計。心想,胡惟庸能迅速行事,我為何不能?既然要行動,那便大家一起吧!
朱元璋心中有了計較,便不再焦急,與馬皇後一同端起飯碗,笑容滿面。三日時光匆匆流逝,轉眼便是胡家少爺胡仁彬的大婚之日。胡府僅多了些紅綢與喜字裝飾,並無太多隆重之感。胡大老爺未大肆邀請賓客,只求盡快完成婚禮。
胡大老爺深知朱元璋的性子,看似幾日無動靜,實則可能在背後謀劃。朱元璋極好面子,抗旨不遵之事,不僅影響兩家,更是對朱元璋的極大侮辱。以朱元璋的性格,定會想辦法報復。因此,胡大老爺只能再提速,不顧婚禮是否隆重,只求走完流程,讓世人知曉逆子娶了國子監祭酒老李家的閨女。婚禮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這日清晨,天未亮,胡仁彬便被胡義從床上拽起。
“少爺,今日是您的大婚之日,不能再睡了,得趕緊打扮起來!”
“快點,馬上就要去迎親了!”
“這可是人生大事,不能丟了胡府的顏面!”
面對老管家的催促,胡仁彬心中暗自嘀咕。
‘顏面?什麼顏面!’
‘我現在還一頭霧水呢!’
‘怎麼莫名其妙就多了一個媳婦?’
‘要不是過年時我跟爹提起,他可能早就把我的婚事忘了!’
‘結果一轉眼,媳婦都快進門了!’
‘真是奇妙!’
盡管心中諸多抱怨,胡仁彬還是不敢表露出來,乖乖起床,任由眾人擺布。
他換上新衣,頭發被抹上厚厚的頭油,油光 亮。
胸口還綁著一朵巨大的紅綢花。
早飯後,時間緊迫,在胡大老爺的不斷催促下,胡仁彬面無表情地翻身上馬,開始迎親。
後面跟著迎親隊伍、鼓樂班子以及花轎。
長長的隊伍從胡府出發,一路上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按照計劃,在應天城主要街道繞行後,隊伍來到了一處幽靜的坊市。
這里居住的都是翰林、國子監等清貴官員。
胡仁彬身為官員,也不覺自卑,領著隊伍順利進入。
一番折騰後,包括催妝詩等環節,胡仁彬略顯疲憊,終于將老李家的姑娘接上花轎。
望著這位蓋著紅蓋頭、身姿曼妙的姑娘,胡仁彬心中稍稍安定。
已成功邁出一大步。
只需完成迎娶儀式,此事便圓滿。
然而,他渾然不知,同一時刻,禁宮城門大開。
一頂與胡仁彬隊伍如出一轍的花轎,內坐一位同樣蒙著蓋頭的女子,堂而皇之地朝某處行進。
巧之又巧,兩隊于街市不期而遇。
常理之下,無論是胡仁彬還是對方,稍作避讓即可。
畢竟皆為喜慶之事,何須鬧出不快,自找晦氣?
但對方抬轎之人,仿若突然失明,竟直直地將花轎撞向胡仁彬隊伍的花轎,發出巨大聲響。
雙方皆是八抬大轎,撞擊之力甚猛,一時間,眾人東倒西歪,亂作一團。
直至胡仁彬連聲吆喝,這些剛成滾地葫蘆的人才重新站起,抬起花轎,各自歸隊。
胡仁彬回首一望,心中暗自嘀咕,自家花轎是否過于嶄新?
怎與晨時那頂有所差異?
今日,胡大老爺正襟危坐,擔當父輩角色,迎接新人的禮拜,故而特意裝扮了一番。
身著華麗莊重的斗牛服,頭戴看似簡約實則昂貴的玉冠與玉簪,到場賓客無不贊嘆“胡公風采”!
此番裝扮之下,許久未能與胡大老爺促膝長談的親友們驚訝地發現︰
咦……
胡大老爺莫非真的得道成仙?
似乎也就兩三年未見,變化竟如此之大?
昔日胡大老爺身為丞相時,他們是頻繁登門的至交。
然而,近些年交往稀疏,如今近距離端詳,胡大老爺竟似年輕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