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里的舊影
日子過得安穩,轉眼就到了十月。柳如氏種在院子里的菊花開了,黃的像揉了碎金,白的似撒了月光,一簇簇擠在青磚牆角,風一吹,香氣就漫進屋里,連陳遠晨起練劍時,衣襟上都沾著淡淡的菊香。這日午後,陽光暖得正好,柳如氏搬了竹凳坐在院中央,手里捧著竹籃,正細細摘著菊花瓣——曬干了泡在茶里,能祛秋燥,陳遠押鏢回來喝上一碗,解乏。
指尖剛觸到一朵半開的白菊,院門外就傳來“篤篤”的敲門聲,不輕不重,卻透著股陌生的客氣。柳如氏擦了擦手起身,心里犯嘀咕︰陳遠去鏢局送昨日縫好的護腕,隔壁婦人一早帶著孩子回娘家了,這個時辰會是誰來?
拉開木門,門外站著個中年男人,穿著寶藍色的綢緞長衫,領口袖口繡著淺灰色的雲紋,一看就是精心打理過的料子。男人面色微胖,下巴上蓄著兩撇小胡子,手里提著個朱紅漆的禮盒,見柳如氏開門,臉上立刻堆起笑容,眼角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如妹,別來無恙啊?”
柳如氏愣了愣,盯著那張臉看了半晌,才認出是她的遠房表哥張成。這張臉她太熟悉了——從前柳家還沒敗落時,張成每月總要上門兩三回,每次都空著手來,卻能把柳家的好酒好菜吃個精光,臨走時還得拎上些糕點茶葉,美其名曰“給家里孩子帶的”。可去年柳老爺病重,柳家急著用錢周轉,她去求張成時,他卻隔著門說“家里也緊巴”,連面都不肯露;後來柳家徹底敗了,他更是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如今怎麼突然找上門來?
“表哥?你怎麼來了?”柳如氏壓下心里的復雜,側身讓他進門,轉身去屋里倒了杯熱茶,杯沿還沾著片沒擦干淨的菊瓣。
張成邁著四方步進了院,眼神像掃貨似的在院子里轉了一圈︰青磚地掃得干淨,牆角擺著幾盆腌菜壇子,窗台下晾著陳遠的粗布短打,竹凳上還放著柳如氏沒摘完的菊花——處處透著清貧,跟從前柳家雕梁畫棟的院子比,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嘴角悄悄撇了撇,手指在綢緞衣襟上蹭了蹭,才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像是怕茶漬沾了杯子。
“我啊,也是听鎮上人說,你在這兒住下了,過得還不錯,就特意來看看你。”張成笑著,聲音拉得長長的,“不瞞你說,表哥我最近時運好,在東街開了家‘聚福樓’,做的是南北大菜,開業這半個月,天天滿座,生意好得很!”他說著,還得意地拍了拍腰間的錢袋,里面的銅錢“嘩啦”響了一聲。
柳如氏坐在竹凳上,手里還攥著半朵菊花,沒接話——她太了解張成了,向來是“無利不起早”,絕不會單單為了“看她”跑一趟。
果然,沒等她開口,張成就往前湊了湊,聲音壓低了些,卻還是帶著掩飾不住的急切︰“如妹,表哥知道你如今跟陳鏢師過,日子肯定不如從前寬裕。你要是缺錢用,就去我酒樓幫忙,管吃管住,每月還能給你二百文工錢,比你在家縫縫補補強多了。”
這話听著熱絡,柳如氏卻心里發涼——她在家縫護腕、做布鞋,雖然賺得不多,但安穩自在,陳遠也從不讓她受委屈,哪里需要去別人手下討生活?她剛要開口婉拒,張成就又往前探了探身,終于露出了真正的目的︰“不過啊,表哥這兒也遇到點難處,想請你幫個忙。你還記得你爹當年有個玉扳指嗎?碧綠色的,上面刻著‘守拙’兩個字,據說那是老坑翡翠,值不少錢,不知道現在還在你這兒嗎?”
柳如氏的心猛地一緊。父親的玉扳指確實在她這兒。那是柳老爺年輕時走商,從一個老掌櫃手里換來的,戴了大半輩子,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把扳指塞給她,說“留著當個念想,以後日子再難,也別丟了骨氣”。這半年來,她把扳指用紅布包著,藏在梳頭匣的最底層,連陳遠都只見過一次——那是父親的遺物,是她心里最後的念想,怎麼可能借出去?
“表哥,”柳如氏的聲音沉了沉,指尖攥得發白,“玉扳指是我爹的遺物,我不能借你。至于去酒樓幫忙,我在家打理院子、給陳遠縫補衣裳,日子過得挺好,就不麻煩你了。”
張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小胡子翹了翹,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語氣也沒了剛才的熱絡,帶著點不耐煩︰“如妹,你這就不夠意思了!當年柳家風光時,我可沒少幫襯——你爹過生日,我特意托人從外地帶了壽桃;你弟弟上學,我還幫著找過先生,這些你都忘了?”
柳如氏皺起眉——張成說的“幫襯”,不過是送了兩盒普通壽桃,找先生也只是隨口提了一句,最後還是柳老爺自己托的關系。可如今他卻把這些小事翻出來,像是給了柳家天大的恩惠。
“表哥,當年的事我記著,可那些不過是親戚間的常禮,算不上‘幫襯’。”柳如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再說,柳家出事時,我去你家求過你,你連門都沒開。如今我日子安穩了,你卻來要我爹的遺物,這不合適。”
“你!”張成被噎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手往石桌上一拍,茶杯都震得晃了晃,“柳如氏!你別給臉不要臉!我告訴你,今天這扳指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我酒樓現在缺周轉的錢,只要你把扳指借我當了,等我賺了錢,加倍還你!要是你不借,我就去鎮上說你忘恩負義,說你當年靠柳家風光,如今卻連親戚的難處都不幫,讓你在這兒待不下去!”
他的聲音又尖又利,嚇得院角的菊花都晃了晃。柳如氏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心里又氣又慌——她沒想到張成會這麼無賴,竟然要威脅她。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還有陳遠的聲音︰“如妹,我回來了,給你買了桂花糕……”話音未落,陳遠就推開門,手里提著個油紙包,看見院里的張成,還有柳如氏發白的臉,腳步立刻頓住,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張成回頭看見陳遠,心里先怯了三分。陳遠身材高大,常年押鏢練得一身腱子肉,眼神銳利得像刀,此刻正盯著他,那目光讓他後背發毛。可他轉念一想,自己是柳如氏的表哥,算是“長輩”,又硬撐著抬起下巴︰“你是誰?在這里撒什麼野?我跟我表妹說話,輪得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我是她夫君,陳遠。”陳遠快步走到柳如氏身邊,伸手把她護在身後,聲音冷得像深秋的風,“我娘子已經說了,玉扳指不借。你要是再在這兒撒潑,休怪我不客氣。”
張成看著陳遠護著柳如氏的樣子,又看了看陳遠攥緊的拳頭——那拳頭指節分明,一看就有力量,他要是真動手,自己肯定不是對手。他心里的底氣頓時泄了大半,卻還是不肯服軟,指著柳如氏罵道︰“柳如氏,你真是瞎了眼!放著好好的親戚不幫,偏要跟一個鏢師過苦日子!以後你後悔了,別來找我!”
陳遠眼神一厲,往前邁了一步,張成嚇得往後縮了縮,再也不敢多說一句,抓起地上的禮盒,狠狠摔在地上——禮盒摔開,里面是幾塊發潮的點心,滾了一地。他瞪了柳如氏一眼,轉身就往門外跑,連腳步都有些踉蹌。
看著張成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柳如氏才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去撿地上的點心,指尖卻有些發顫。陳遠趕緊拉住她的手,溫聲道︰“別撿了,髒了,扔了吧。”他把柳如氏扶到竹凳上坐下,打開油紙包,里面的桂花糕還冒著熱氣,“你看,我路過西街的糕點鋪,特意給你買的,還是你愛吃的甜口。”
柳如氏拿起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甜意慢慢漫進心里,剛才的委屈和慌亂也散了大半。她看著陳遠,輕聲說︰“幸好你回來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以後我盡量早點回來,”陳遠揉了揉她的頭發,眼神里滿是溫柔,“再說,就算我不在,你也不用怕他——那種勢利小人,你越讓著他,他越得寸進尺。以後他再來,你直接關門,別理他。”
柳如氏點了點頭,靠在陳遠的肩上。風又吹過院子,菊花的香氣裹著桂花糕的甜香,暖融融的。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還攥著那半朵白菊,花瓣軟軟的,像此刻的日子——雖然不富裕,卻安穩踏實,有陳遠在身邊,再遇到像張成這樣的糟心事,也不怕了。
陳遠拿起竹籃里的菊花,幫著柳如氏摘花瓣,指尖偶爾踫到她的手,溫溫的。他看著院角的菊花,笑著說︰“等過幾日,我休班,咱們把這些菊花多曬些,裝在布包里,給你爹的牌位也放一碟——他要是知道你現在過得好,肯定也放心了。”
柳如氏心里一暖,眼眶有些發紅,卻笑著點了點頭︰“好啊,到時候我再泡壺菊花茶,咱們一起跟爹說說話。”
陽光透過菊花的縫隙,灑在兩人身上,留下點點光斑。院子里很靜,只有風吹過菊花的“沙沙”聲,還有兩人偶爾的低語,安穩得像這十月的秋陽,暖得讓人不想挪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