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賴在關中平原的上空不肯走,日頭把曬谷場的土曬得發白,風卷著碎麥芒刮過,落在周明遠汗濕的粗布褂子上。他直起身捶了捶腰,望著場邊那棵老槐樹,樹影里坐著的婦人正低頭擦陶碗,碗沿豁了個小口子,是去年收麥時被木杴撞的。
“秀蓮,先歇會兒!”周明遠扯著嗓子喊,聲音裹在熱浪里,散得有些慢。
李秀蓮抬起頭,額前的碎發貼在皮膚上,她把陶碗放進竹籃,起身拎起瓦罐︰“剛晾好的米湯,你喝兩碗解解渴。”她走得慢,鞋底磨得薄,踩在發燙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沾了火星子。
周明遠迎上去,接過瓦罐時觸到她的手,糙得像磨盤,卻帶著熟悉的溫乎勁兒。“今年這麥子成色好,交完公糧,咱能留多半倉。”他邊說邊往田埂上坐,看著遠處自家的土坯房,煙囪里沒冒煙,估摸著孩子們還在院子里玩。
李秀蓮蹲下來,從竹籃里拿出那只豁口陶碗,舀了滿滿一碗米湯。米是去年的陳米,熬得稠稠的,表面結了層薄薄的米油,映著天上的雲影。“慢點兒喝,別燙著。”她看著周明遠仰頭灌了大半碗,喉結滾動著,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陶碗沿上,又滑進碗里,和米湯融在一起。
“對了,昨天村頭老王說,公社要組織人去修水渠,問你去不去。”李秀蓮突然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陶碗的豁口,那是她嫁過來第二年,周明遠用攢了半個月的工分換的粗陶碗,當時她還心疼了好幾天,說能買兩斤玉米面。
周明遠頓了頓,把剩下的米湯喝完,碗底還沾著幾粒米,他用舌頭舔了舔。“修水渠能掙雙倍工分,還管飯,我想去。”他看著李秀蓮的臉,她眼角有了細紋,是這些年操持家里操出來的,“就是得去半個月,家里就靠你了。”
“我能行。”李秀蓮笑了笑,又舀了一碗米湯遞過去,“孩子們我看著,地里的活兒也誤不了。就是你去了那邊,得自己照顧好自己,別舍不得吃。”她想起去年周明遠去縣城拉化肥,回來瘦了一圈,說食堂的飯沒油水,他省著給孩子們帶了兩個饅頭,自己啃了一路紅薯干。
正說著,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哭聲,是小女兒丫丫。李秀蓮趕緊站起來,往村里跑,周明遠也跟著起身,手里還攥著那只陶碗。跑到院門口,看見丫丫坐在地上,手里的布娃娃掉在一邊,大兒子柱子站在旁邊,低著頭不說話。
“咋了這是?”李秀蓮把丫丫抱起來,拍了拍她身上的土。
丫丫揉著眼楮哭︰“哥搶我布娃娃,還把我推倒了。”
柱子噘著嘴︰“我沒搶,我就是想看看。”
周明遠把陶碗放在門檻上,走過去蹲下來,摸了摸柱子的頭︰“柱子是哥哥,得讓著妹妹,知道不?”柱子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炒豆子,遞到丫丫手里︰“妹妹,給你吃,布娃娃你拿著。”
丫丫接過豆子,破涕為笑,攥著布娃娃跑回屋里。李秀蓮看著倆孩子的背影,嘆了口氣︰“這倆孩子,一天不打架就難受。”她轉身去拿門檻上的陶碗,卻發現碗底沾了塊泥土,她趕緊用袖子擦了擦,又怕擦不干淨,端著碗去井邊洗。
井水沁涼,澆在陶碗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李秀蓮蹲在井邊,看著碗里的水晃來晃去,想起剛嫁過來的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連只像樣的碗都沒有,吃飯用的是豁了口的粗瓷碗,還是婆婆傳下來的。後來周明遠換了這只陶碗,她一直當寶貝似的用著,摔了那次之後,她更小心了,每次用完都擦得干干淨淨,收在碗櫃最上面的格子里。
晚上,周明遠躺在炕上,看著窗外的月亮,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炕邊的陶碗上,碗沿的豁口像一道小銀線。“秀蓮,我去修水渠的時候,你要是熬米湯,就用這只碗,孩子們要是想我了,就讓他們看看碗。”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些沙啞。
李秀蓮轉過身,靠在他身邊︰“你放心去,我每天熬米湯,等你回來,給你留一碗最熱乎的。”她伸手摸了摸陶碗,碗壁還帶著白天曬過的溫度,“這碗跟著咱這麼多年,也算是有感情了,每次用它盛米湯,都覺得比別的碗香。”
第二天一早,周明遠就背著行李去了公社。李秀蓮站在村口送他,手里拎著那只陶碗,碗里裝著滿滿一碗米湯。“路上喝,別餓著。”她把碗遞給他,眼里亮晶晶的。
周明遠接過碗,喝了一口,米湯的溫熱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到了心里。“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和孩子。”他轉身往公社的方向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李秀蓮還站在原地,手里空著,風吹著她的衣角,像一面小小的旗子。
接下來的半個月,李秀蓮每天都會熬米湯,用那只豁口陶碗盛著,先給孩子們喝,自己再喝剩下的。有時候孩子們問︰“爹啥時候回來呀?”她就指著陶碗說︰“等這碗里的米湯涼得慢了,你爹就回來了。”
修水渠的地方離村子遠,周明遠沒寄過信,李秀蓮只能每天盼著,盼著村口能出現他的身影。有一天晚上,下了場小雨,土坯房的屋頂漏了點雨,滴在碗櫃上,李秀蓮趕緊爬起來,把那只陶碗抱在懷里,生怕被雨淋濕。
終于,到了第二十天,村口傳來消息,修水渠的人回來了。李秀蓮趕緊熬了一鍋米湯,用陶碗盛得滿滿的,端著碗往村口跑。遠遠地,她看見一群人走過來,最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周明遠。他瘦了些,黑了些,但精神頭很好,看見李秀蓮,加快了腳步。
“我回來了。”周明遠走到她面前,聲音有些激動。
李秀蓮把陶碗遞給他︰“快喝,剛熬好的,還熱乎著呢。”
周明遠接過碗,喝了一大口,眼眶突然就紅了。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還是那只熟悉的陶碗,碗沿的豁口硌著嘴唇,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親切。“還是家里的米湯好喝。”他說,聲音有些哽咽。
孩子們也跑了過來,圍著周明遠,丫丫抱著他的腿︰“爹,你可回來了,我好想你。”柱子也說︰“爹,我再也不跟妹妹打架了,你別再走了。”
周明遠蹲下來,抱著兩個孩子,看了看李秀蓮,又看了看手里的陶碗。碗里的米湯還冒著熱氣,映著一家人的笑臉。他知道,這只陶碗里裝的不只是米湯,還有家里的牽掛,還有日子里的溫乎勁兒,不管走多遠,只要看到這只碗,聞到米湯的香味,就知道家在這兒,心就有地方放。
後來,那只豁口陶碗一直被李秀蓮好好地收著,每年收麥的時候,周明遠都會用它盛一碗米湯,坐在田埂上喝,看著麥子一片金黃,看著孩子們長大,看著自家的土坯房變成了磚瓦房。再後來,孩子們都成家了,離開了村子,周明遠和李秀蓮還住在老房子里,每次孩子們回來,李秀蓮都會熬一鍋米湯,用那只陶碗盛著,給他們每人端一碗,說︰“嘗嘗,還是當年的味道。”
有一年冬天,周明遠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不想吃東西。李秀蓮熬了米湯,用陶碗盛著,坐在床邊喂他。“喝點兒吧,喝了能舒服些。”她舀了一勺米湯,吹了吹,遞到他嘴邊。
周明遠張開嘴,喝了一勺,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他拉著李秀蓮的手︰“秀蓮,這輩子,跟著我苦了你了。”
李秀蓮笑了笑,擦了擦他的眼淚︰“不苦,有你,有孩子們,有這碗米湯,我就覺得甜。”她看著手里的陶碗,碗沿的豁口更明顯了,碗壁上也有了些細小的裂紋,但依舊能盛住溫熱的米湯,就像他們的日子,雖然平凡,卻一直溫溫乎乎,帶著讓人安心的味道。
日子一天天過,老槐樹的葉子落了又長,那只陶碗也跟著他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周明遠走了,走的時候,李秀蓮給他端了一碗米湯,用的還是那只陶碗。再後來,李秀蓮也老了,她把陶碗交給了柱子,說︰“這碗你留著,以後你熬米湯的時候,就用它,想著你爹,想著咱這個家。”
柱子把陶碗帶回家,放在客廳的櫃子里,每次熬米湯,都會拿出來用。他的孩子問︰“爹,這碗都破了,為啥還在用?”柱子摸了摸陶碗的豁口,笑了笑︰“因為這碗里裝著你爺爺奶奶的故事,裝著咱們家的日子,喝著這里面的米湯,就像他們還在身邊一樣。”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陶碗上,碗里的米湯泛著淡淡的光,像是把歲月里的溫乎勁兒,都裝在了這只小小的陶碗里,一代又一代,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