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舒蹲在供銷社後門的石階上,指尖反復摩挲著布包里那支銀簪。簪頭是朵半開的纏枝蓮,花瓣邊緣被歲月磨得有些圓潤,唯有簪尖還留著一點冷光——這是她從母親遺物箱底翻出來的,也是她今天敢來見甦佩蘭的底氣。
巷口傳來自行車鈴響時,陳望舒猛地站起身,布包的系帶在掌心勒出紅印。甦佩蘭推著二八大杠停在路燈下,藍布褂子上沾著些面粉,顯然是剛從糧站的面坊過來。“望舒,這麼晚叫我來,是有急事?”她的聲音壓得低,眼神卻亮,像極了三年前在知青點,偷偷塞給陳望舒半塊玉米餅時的模樣。
陳望舒把布包往甦佩蘭手里塞︰“佩蘭姐,你幫我看看這個。”銀簪在路燈下泛著柔和的光,甦佩蘭捏著簪尾翻過來,指尖在纏枝蓮的紋路里頓了頓︰“這是老銀,看工藝像是民國初年的,你從哪兒得的?”
“我媽留下的。”陳望舒的聲音有些發緊,“前幾天整理她的箱子,在棉襖夾層里找著的。佩蘭姐,你不是認識縣文化館的老周同志嗎?他能不能幫著看看,這簪子……有沒有什麼說法?”
甦佩蘭把銀簪湊到眼前,借著路燈仔細瞧。月光忽然從雲縫里漏下來,落在簪頭的花瓣上,竟映出一點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星子。“老周懂古董,但他最近在忙文物普查,不一定有空。”她頓了頓,把銀簪還給陳望舒,“不過這簪子看著不一般,你媽當年沒跟你說過它的來歷?”
陳望舒搖搖頭。母親走得早,印象里只記得她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冬天會把陳望舒的手揣進棉襖口袋,卻從沒提過任何關于過去的事。直到上周整理遺物,她才在那件打了補丁的棉襖夾層里,摸到這個用紅布包著的小盒子,打開就是這支銀簪。
“要不這樣,”甦佩蘭拍了拍陳望舒的胳膊,“後天是周末,我帶你去縣里找老周。但你得有個準備,老周那人認死理,要是這簪子只是普通老物件,你也別失望。”
陳望舒攥緊了銀簪,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我不是想靠它換錢,就是想知道我媽以前的事。她從來沒跟我提過她的家人,這支簪子,說不定是唯一的線索了。”
甦佩蘭嘆了口氣。她跟陳望舒在知青點認識時,就知道這姑娘是跟著母親長大的,母女倆住在鎮上最老的那條巷子里,日子過得緊巴。陳望舒的母親性子寡言,平時除了去公社上班,就是在家縫縫補補,鎮上沒人知道她的底細。
“行,後天一早我來叫你。”甦佩蘭跨上自行車,又回頭叮囑,“這簪子你收好了,別隨便拿給別人看,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望舒點點頭,看著甦佩蘭的自行車消失在巷口,才轉身往家走。月光灑在青石板路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手里的銀簪像是有了溫度,輕輕貼著掌心。
回到家時,屋里還亮著一盞煤油燈。陳望舒把銀簪放在梳妝台上,借著燈光仔細看。簪桿上刻著一行極小的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民國十七年,贈阿晚”。阿晚?是母親的名字嗎?她從來沒听過母親叫這個名字,母親的戶口本上,寫的是“陳桂英”。
這晚,陳望舒睡得很不安穩。夢里全是模糊的影子,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拿著銀簪,站在月光下,似乎在說著什麼,可她怎麼也听不清。醒來時,窗紙已經泛白,手里還攥著被子的一角,像是還在抓著那支銀簪。
周六一早,甦佩蘭準時來叫陳望舒。兩人坐最早一班拖拉機去縣里,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到縣文化館門口。老周正在整理一堆出土的陶片,看見甦佩蘭,放下手里的毛刷︰“佩蘭,今天怎麼有空來?”
“周同志,我帶個朋友來,想讓你幫著看看東西。”甦佩蘭把陳望舒拉到跟前,“這是陳望舒,她有支老銀簪,想請你掌掌眼。”
老周推了推眼鏡,示意陳望舒把銀簪拿出來。陳望舒小心翼翼地從布包里取出銀簪,遞到老周手里。老周捏著簪子,先是看了看簪頭的工藝,又翻到簪桿,眯著眼楮瞧那行小字︰“民國十七年,贈阿晚……這字是手工刻的,力道很穩,應該是當時的匠人做的。”
他又用指尖蹭了蹭簪身的包漿︰“這銀簪保存得不錯,沒有大的磨損,包漿也勻,應該是經常帶在身邊的。從工藝和款識來看,是民國時期江南一帶的風格,當時這種纏枝蓮銀簪,多是家里長輩送給姑娘的嫁妝,或者是情人間的定情物。”
陳望舒的心猛地一跳︰“那您能看出,這簪子的主人大概是哪里人嗎?”
老周搖搖頭︰“光看簪子很難確定具體地方,不過江南一帶的銀匠手藝都很精細,你看這纏枝蓮的紋路,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很自然,不是一般匠人能做出來的。對了,你這簪子是從哪兒來的?”
“是我媽留下的。”陳望舒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媽叫陳桂英,但簪子上刻著‘阿晚’,我猜那可能是她的小名。我從來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家人,您說,這簪子能幫我找到她的家人嗎?”
老周沉默了片刻,把銀簪還給陳望舒︰“現在不好說。民國十七年是1928年,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不過你可以試試,把簪子的樣子和‘阿晚’這個名字記下來,要是以後遇到從江南來的老人,或許能問出點線索。對了,你媽有沒有留下其他東西?比如書信、舊照片之類的?”
陳望舒搖搖頭︰“我媽走的時候,家里除了幾件舊衣服,就只有這個簪子了。她平時很少說話,也從不跟我提過去的事。”
甦佩蘭拍了拍陳望舒的肩膀,對老周說︰“周同志,謝謝您了。不管怎麼說,能知道這簪子的來歷,也算是有收獲了。”
從文化館出來,兩人在縣里的小吃攤吃了碗餛飩。陳望舒拿著銀簪,看著碗里的熱氣發呆。甦佩蘭知道她在想什麼,輕聲說︰“別著急,慢慢來。既然知道了‘阿晚’這個名字,又知道是江南一帶的,以後總能找到線索的。”
陳望舒點點頭,把銀簪小心翼翼地放回布包里。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偶爾會哼一段曲子,調子很溫柔,像是江南的小調,可她當時年紀小,記不清歌詞了。要是能記起那首曲子,說不定也是個線索。
下午回到鎮上,陳望舒剛走到巷口,就看見鄰居王嬸在門口納鞋底。王嬸看見她,放下手里的針線︰“望舒,你可回來了,上午有個城里來的老太太找你,說是你媽的老朋友,在這兒等了你半天,沒等到就走了,留了個地址,讓你有空去城里找她。”
陳望舒心里一緊,連忙問︰“王嬸,您知道那老太太叫什麼嗎?她長什麼樣?”
“不知道叫什麼,看著挺和氣的,穿著灰色的中山裝,頭發有點白了,說話帶著點南方口音。”王嬸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陳望舒,“這是她留的地址,在市里的紡織廠家屬院。”
陳望舒接過紙條,指尖都在發抖。南方口音?會不會跟母親的身世有關?她連忙謝過王嬸,快步往家走,連晚飯都沒顧上做,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明天去市里找那個老太太。
第二天一早,陳望舒坐最早一班汽車去市里。紡織廠家屬院很大,她拿著紙條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棟樓。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來了。”
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站在門口,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陳望舒一眼就認出,這老太太跟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有幾分像——那是她在母親的舊箱子里找到的唯一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母親穿著旗袍,站在一棵柳樹下,笑得很溫柔。
“你是望舒吧?”老太太拉著陳望舒的手,眼里滿是笑意,“我叫林秀琴,是你媽的老朋友。”
陳望舒跟著林秀琴走進屋里,屋里的陳設很簡單,牆上掛著一幅江南水鄉的畫。林秀琴給她倒了杯茶,看著她說︰“我跟你媽認識的時候,她還叫阿晚,不叫陳桂英。那時候我們都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她是鎮上銀匠鋪老板的女兒,我是隔壁布店的,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好得跟親姐妹一樣。”
陳望舒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林阿姨,您知道我媽的家人現在在哪兒嗎?她為什麼會來這里,改名叫陳桂英啊?”
林秀琴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舊照片,照片上有兩個年輕姑娘,一個穿著旗袍,手里拿著一支銀簪,正是陳望舒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另一個穿著布衫,笑容燦爛,應該就是林秀琴。
“民國三十八年,也就是1949年,那時候時局亂,你外公的銀匠鋪被搶了,你外公氣急攻心,一病不起,沒多久就走了。你外婆帶著你媽去上海投奔親戚,可到了上海才發現,親戚早就搬走了。後來你媽听說北方有招工的,能給安排工作,就跟你外婆分開了,她去北方,你外婆回江南找其他親戚。沒想到這一分開,就再也沒聯系上。”
林秀琴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媽到了北方後,因為怕戰亂牽連,就改名叫陳桂英,在公社找了份工作,後來認識了你爸,就定居在這個鎮上。她一直想找你外婆,可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又沒聯系方式,一直沒找到。後來你爸走得早,她一個人帶你不容易,就更沒精力去找了。”
陳望舒攥著手里的銀簪,眼淚止不住地流︰“那我外婆呢?她後來怎麼樣了?”
“你外婆回江南後,一直在找你媽,可怎麼也找不到。後來她年紀大了,就把找你媽的事托付給我。我這些年一直在打听,去年才從一個老朋友那里知道,你媽在這個鎮上,可等我趕過來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經走了。”林秀琴擦了擦眼淚,“我本來以為再也找不到你們了,沒想到前幾天去鎮上辦事,跟鄰居聊天,說起你媽的名字,才知道你是她的女兒。”
陳望舒把銀簪遞給林秀琴︰“林阿姨,這是我媽留下的簪子,您看,上面刻著‘民國十七年,贈阿晚’,是不是我外公送給她的?”
林秀琴接過銀簪,看著上面的字,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是啊,這是你外公在你媽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給她的,說是給她的嫁妝。那時候我們還開玩笑,說以後誰娶了阿晚,就能得到這支漂亮的銀簪了。沒想到……沒想到她這一輩子,過得這麼苦。”
原來,母親年輕時是江南小鎮上的富家小姐,有疼愛她的父母,有要好的朋友,可因為時局動蕩,不得不背井離鄉,改頭換面,在陌生的北方小鎮定居,獨自撫養女兒,再也沒見過家人。她把所有的思念都藏在這支銀簪里,藏在那個沒人知道的“阿晚”的名字里。
“林阿姨,我外婆現在還在嗎?”陳望舒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
林秀琴搖搖頭︰“你外婆在十年前就走了,走的時候還惦記著你媽,說要是能找到她,一定要讓她回江南看看。你外婆走後,我就把她的骨灰埋在了江南的老家,等著有一天能找到你媽,讓她去給你外婆上柱香。”
陳望舒的眼淚更凶了,她知道,母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到自己的母親。而現在,這個遺憾再也無法彌補了。
林秀琴拉著陳望舒的手,輕聲說︰“望舒,別難過。你媽雖然沒找到你外婆,但她把你撫養長大,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心願。以後,你要是想回江南看看,我帶你去,去看看你外公的銀匠鋪,去看看你外婆的墳,讓她們知道,阿晚的女兒回來了。”
陳望舒點點頭,把銀簪緊緊握在手里。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銀簪上,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母親溫柔的目光。她忽然明白,母親雖然從未提起過去,但她的思念一直都在,就藏在這支銀簪里,藏在每一個有月光的夜晚。
從市里回來後,陳望舒把母親的照片和銀簪放在一起,供奉在桌子上。每天晚上,她都會借著月光,看著那支銀簪,想起林秀琴說的那些關于母親的故事。她知道,母親的故事還沒結束,她會帶著母親的思念,去江南看看,去完成母親未完成的心願。
兩個月後,陳望舒和林秀琴一起去了江南的小鎮。小鎮還是老樣子,青石板路,小橋流水,跟母親照片里的樣子差不多。她們找到了外公當年的銀匠鋪,現在已經改成了一家茶館,老板娘听說她們是老店主的後人,熱情地給她們泡了茶。
她們還去了外婆的墳前,陳望舒把那支銀簪放在墳前,輕聲說︰“外婆,我是阿晚的女兒,我來看您了。我媽這輩子都在想您,現在,她終于能跟您團聚了。”
月光灑在墳前的銀簪上,泛著柔和的光。陳望舒知道,母親的遺憾終于彌補了,而這支銀簪,會帶著母親的思念,永遠留在這片江南的土地上。
回到鎮上後,陳望舒把母親的故事講給了甦佩蘭听。甦佩蘭笑著說︰“真好,終于知道了你媽的過去。以後,你要是想江南了,就看看這支銀簪,就像看到了你媽一樣。”
陳望舒點點頭,把銀簪放在梳妝台上。每個有月光的夜晚,銀簪都會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是母親在跟她說話,說著那些她從未听過的,關于江南、關于親情的故事。而她知道,這些故事,會一直陪著她,走過以後的每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