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蹲在巷口修自行車時,眼角總往對面那扇斑駁的木門瞟。木門是朱紅色的,漆皮卷著邊,像極了他年輕時見過的舊糧票,風一吹就簌簌掉渣。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刻著“修表”兩個字,筆鋒藏著股說不出的秀氣,只是木料裂了道縫,像道沒長好的疤。
這是他守著修車攤的第三個夏天。每天清晨六點,木門會“吱呀”一聲開,陳阿婆提著竹籃出來買豆漿,藍布衫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細塵。傍晚五點半,木門又會準時關上,陳阿婆的影子在門內晃一下,就沒了動靜。老周從沒見過門里還有別人,也沒見過陳阿婆修過表——那扇門像個密封的罐子,裝著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東西。
這天午後,天悶得像灌了鉛,蟬在老槐樹上叫得撕心裂肺。老周剛補好一輛二八大杠的內胎,正擦汗時,對面的木門突然“ 當”一聲開了。不是陳阿婆,是個穿白襯衫的年輕姑娘,手里攥著串鑰匙,額頭上沾著汗,對著門牌號反復確認,嘴里還念叨著︰“沒錯啊,就是這兒……”
姑娘推開門時,老周看見門內的黑暗里,擺著一張掉漆的木桌,桌上蒙著層薄灰,只有一個巴掌大的漆盒,在昏暗中泛著微弱的光。那光很特別,不是漆皮本身的亮,是像碎星星似的光斑,在盒面上晃來晃去,明明是陰天,卻像落了點陽光進去。
“大爺,您知道陳桂蘭阿婆在哪兒嗎?”姑娘走到修車攤前,聲音帶著點急。老周這才看清,姑娘胸前別著個工作證,寫著“市檔案館”,名字是“林曉”。
“陳阿婆啊……”老周擰著毛巾的手頓了頓,“前兒個還見她買豆腐呢,怎麼了?”
林曉松了口氣,從包里掏出個筆記本︰“我是來幫她查檔案的。她上周打電話到檔案館,說想找五十年前的一份工作記錄,說是跟她先生有關的,還提到了一個漆盒……”
老周的眼楮亮了亮。他守著這攤三年,從沒听過陳阿婆提“先生”,也沒見過她跟誰多聊過幾句。巷里的老人都說,陳阿婆是三十年前搬來的,一個人住,不愛說話,唯一的愛好就是坐在門內的木桌旁,對著那個漆盒發呆。
“她沒說漆盒是啥樣的?”老周忍不住問。
“沒細說,就說盒子上有光斑,像有太陽似的。”林曉皺了皺眉,“我今天來,也是想跟她再確認下細節。可我敲了半天門沒人應,鑰匙是她上周寄給我的,說要是她不在,讓我先進來等。”
正說著,巷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陳阿婆提著空竹籃回來了,看見林曉,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個淺淡的笑︰“姑娘,你來了。”
“阿婆,您去哪兒了?我還以為您不在家呢。”林曉趕緊迎上去。
陳阿婆沒回答,目光越過林曉,落在老周身上,又很快移開,領著林曉往門里走︰“進來吧,外頭熱。”
老周的心思全被那個漆盒勾住了。他看著木門緩緩關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坐立不安。他想起去年冬天,下著小雪,陳阿婆站在門口,手里捧著那個漆盒,哈著白氣,對著盒子說話,聲音很輕,他只隱約听見“阿明”兩個字。
那天晚上,老周收攤時,看見陳阿婆的門縫里漏出光。他路過時,听見林曉的聲音︰“阿婆,您說的‘輕工局工藝科’,五十年前確實有這個部門,但檔案在文革時丟了不少,我查了三天,只找到一份1973年的人員名單,沒看見‘陳明遠’這個名字……”
接著是陳阿婆的聲音,很啞,像被砂紙磨過︰“不可能啊……他明明說,他的工作證一直在局里存著,還說等我退休了,就拿著漆盒去找他……”
老周的腳步頓住了。陳明遠?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猛地想起,他父親生前是輕工局的門衛,總跟他提“陳科長”,說陳科長手巧,會做漆盒,還說陳科長在1974年出差時,遇到了山洪,沒回來。
第二天一早,老周特意早出攤半小時。陳阿婆開門時,他迎上去,有些局促地說︰“陳阿婆,我……我可能知道您先生的事。”
陳阿婆的身子僵了一下,手里的竹籃差點掉在地上。她看著老周,眼神里滿是不敢信︰“你……你說什麼?”
老周把父親的事說了,還提到了山洪。陳阿婆的臉一點點白下去,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說︰“那年他出差,走之前給了我這個漆盒,說里面裝著他做的第一塊漆藝樣品,讓我等他回來,一起去登記結婚……可他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消息了。單位說他失蹤了,過了兩年,就按‘因公犧牲’算的,可我總覺得他還活著……”
說著,陳阿婆從懷里掏出那個漆盒。老周這才看清,盒子是黑底的,上面用紅漆畫著纏枝蓮,只是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頭。最特別的是盒蓋,上面有一塊指甲蓋大的透明漆,陽光照在上面,會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星星落在上面。
“這光斑,是他特意做的。”陳阿婆的手指輕輕拂過盒蓋,“他說,就算以後天陰,只要有一點光,盒子上就會有太陽,讓我別害怕。”
林曉也趕來了,手里拿著一份新找到的檔案︰“阿婆!我查到了!陳明遠科長的檔案沒丟,是跟其他因公犧牲人員的檔案放在一起了!上面寫著,1974年7月,他去山區考察漆樹資源,遇到山洪,為了保護收集的漆樹樣品,被沖走了……還有,他的工作證還在,夾在檔案里!”
陳阿婆接過檔案,手指抖得厲害,翻到工作證那一頁時,突然哭了。工作證上的照片,是個穿著中山裝的年輕男人,眉眼清俊,嘴角帶著笑,跟陳阿婆年輕時的樣子,有幾分像。
“阿明……我找到你了……”陳阿婆把漆盒貼在胸口,光斑落在她的臉上,像一層溫柔的紗。
老周看著這一幕,眼眶也熱了。他想起父親說過,陳科長走之前,還跟他說,要早點回來,給未婚妻做個更大的漆盒,裝他們的結婚證。
後來,林曉幫陳阿婆把陳明遠的檔案復印了一份,還聯系了民政部門,補開了結婚證明。陳阿婆把證明和工作證一起放進了漆盒,每天還是坐在木桌旁,對著盒子說話,只是臉上的笑容多了。
有天傍晚,老周收攤時,看見陳阿婆站在門口,手里拿著漆盒,對著夕陽。光斑在她的臉上晃來晃去,她笑著說︰“阿明,今天天氣好,你看,太陽多亮啊。”
老周笑著點頭,推著修車攤往家走。巷口的老槐樹沙沙響,風里帶著點漆樹的清香,他想,有些東西,就算過了五十年,就算隔著生死,也不會消失,就像漆盒上的光斑,只要有光,就會一直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