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上春秋
老陳往硯台里注水時,指尖先于耳朵捕捉到水與石面接觸的細響——不是嘩啦啦的濺落,是像春茶吸雨似的,順著硯池的弧度慢慢滲進去的悶聲。他這方端硯隨了自己三十年,是剛從美院畢業那年,在琉璃廠舊貨攤淘來的,池心刻著半朵殘荷,年深日久,荷瓣的紋路里積了層淡墨,倒比新時更有韻味。
水注到三分之二,他直起身揉了揉腰,目光剛巧掃過斜前方的展櫃。玻璃映著展廳頂的暖光,把里面那方清代石硯照得愈發溫潤。那是市博物館新展的“清代端石荷塘硯”,和他手里這方竟是同個形制,連硯池邊緣那道淺痕都像一個模子刻的——當年他初學磨墨,力道沒掌握好,墨錠在池邊磕出的印子,竟與百年前工匠留下的鑿痕重合了。
“以前的人磨墨,也愛先讓硯台喝飽水吧?”老陳下意識呢喃出聲。展廳里人不多,只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在遠處對著青銅器指指點點,他的聲音裹在空調風里,輕輕踫了下展櫃的玻璃,又彈回來落在自己的硯台里。他把手里的端硯湊近了些,和展櫃里的清代石硯隔空相對,忽然發現兩件硯台的池心都凝著一汪水,水漬的形狀像片小小的雲,連邊緣暈開的濕痕都分毫不差。
這發現讓老陳心里咯 一下。他搞了一輩子國畫,對硯台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好硯吸水性強,但水漬的形狀全看注水的角度和力度,哪怕是同一個人,兩次倒出的水痕也未必能重合。可眼前這兩汪水,簡直像從一個模子里拓出來的。
他輕輕晃了晃手里的硯台,池里的水跟著打了個旋,殘荷的影子在水里揉成一團墨色的雲。再看展櫃里的清代石硯,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那方硯台的影子里,竟也慢慢漾開一圈淺淡的墨暈,像有人在里面輕輕磨了一下墨錠。
老陳的心跳忽然快了些。他想起去年整理父親遺物時,翻出的那本泛黃的《硯譜》。父親也是畫畫的,只是生不逢時,一輩子沒開過一次畫展,臨終前把《硯譜》塞給他,說里面夾著“老東西”。當時他忙著處理後事,隨手把《硯譜》塞進了書櫃,直到上個月整理畫室才翻出來,扉頁里夾著張巴掌大的宣紙,上面是父親的字跡︰“光緒二十三年,得端石一方,池刻殘荷,與先父所藏同形,疑為同坑同源。”
光緒二十三年,正是清代。老陳當時只當是父親的執念——畫畫的人總愛給手里的物件找些淵源,沒太放在心上。可現在看著展櫃里的石硯,他忽然覺得,父親當年寫下那行字時,或許不是執念,是真的見過這方硯台。
他掏出手機,翻出存著的宣紙照片,湊到展櫃前比對。照片里父親的字跡有些模糊,但“池刻殘荷”四個字格外清晰。展櫃里的清代石硯,池心果然刻著半朵殘荷,花瓣的走向、葉脈的紋路,和他手里硯台的殘荷幾乎完全一致,連花瓣尖上那點缺角都分毫不差。
“您也是來看這方硯台的嗎?”一個聲音忽然在旁邊響起。老陳回頭,看見個穿藏青色旗袍的女人,手里捧著本厚厚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文物修復日志”。女人約莫五十歲,頭發挽得整齊,指尖沾著點淡褐色的漆料,像是剛從修復室出來。
“我是博物館的文物修復師,姓周。”女人笑著伸出手,“剛才听見您說‘讓硯台喝飽水’,覺得特別親切——現在年輕人磨墨,都愛用墨汁直接倒,很少有人知道,好硯得先養水。”
老陳握著她的手,指腹觸到對方掌心的薄繭,知道是常年和筆墨、文物打交道的人。“我姓陳,畫國畫的。”他指了指展櫃里的石硯,“這方硯台,我總覺得和我手里的有點淵源。”
周姐眼楮亮了亮,拉著他走到展廳角落的休息區。“您手里的硯台能讓我看看嗎?”老陳把硯台遞過去,周姐接過來時格外小心,指尖輕輕撫過硯池的殘荷︰“端石,老坑料,這包漿至少有幾十年了。”她又翻到硯台背面,看見底部刻著個小小的“陳”字,忽然“呀”了一聲,“這字……和這方清代石硯底部的字,有點像。”
老陳心里一緊︰“這方清代硯台底部有字?”他剛才隔著玻璃看,只注意了硯池的殘荷,沒留意底部。
“有,是個‘李’字,刻得特別淺,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周姐拿出手機,翻出修復時拍的照片,“我們去年修復這方硯台時,在底部發現的,字跡磨損得厲害,一開始以為是工匠的標記,後來查資料才知道,光緒年間有個叫李墨卿的畫家,最愛用殘荷紋端硯,他的硯台底部都刻著‘李’字。”
李墨卿。老陳心里猛地一震。他小時候听父親說過,家里祖上有個遠房親戚,是清代的畫家,可惜戰亂年代,字畫和硯台都丟了,只留下個名字,好像就是叫李墨卿。
“您手里的硯台,底部的‘陳’字是誰刻的?”周姐問。
“是我父親。”老陳的聲音有些發顫,“我父親也是畫畫的,這方硯台是他給我的。他當年說,這硯台和‘老祖宗的東西’同形,我當時沒當回事……”
周姐把硯台遞回給他,指尖輕輕點了點照片里的“李”字︰“您看,這個‘李’字的刻法,和您硯台的‘陳’字,都是左窄右寬,刻痕的深度也差不多——像是同一個人的手法,或者說,是照著同一個樣子刻的。”
老陳盯著照片,忽然想起父親刻“陳”字時的場景。那年他剛考上美院,父親把硯台遞給她,手里拿著把小刻刀,說︰“咱們陳家畫畫的,得有個標記。”他記得父親刻字時,手指有些抖,刻完後反復摸了摸,說︰“和你太爺爺刻的‘李’字,總算對上了。”當時他不懂,只覺得父親�@攏 衷諳肜矗 蓋姿檔摹疤 保 蛐砭褪搶金 洹 鉸夷甏 易邇ㄡ悖 男棧幻 彩淺S械氖隆 br />
“我能看看那方清代硯台的底部嗎?”老陳問。周姐想了想,說︰“展廳里的展櫃不能打開,但修復室里有拓片,我可以帶您去看。”
跟著周姐往修復室走時,老陳手里的硯台好像變沉了些。走廊的燈光落在硯池里,那汪水還沒干,殘荷的影子在水里輕輕晃著,像在跟他打招呼。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磨墨,說︰“磨墨要慢,要讓硯台慢慢吸墨,就像人慢慢記事兒。”當時他嫌慢,總愛用勁搓,父親就敲他的手︰“急什麼?好畫得等,好硯也得等。”
修復室在博物館的後院,是間朝南的屋子,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一排排架子上。周姐從抽屜里拿出張拓片,鋪在桌子上︰“這就是清代石硯底部的‘李’字拓片。”
老陳湊過去,拓片上的“李”字有些模糊,但筆畫的走勢和他硯台底部的“陳”字一模一樣。他拿出自己的硯台,倒扣在拓片旁邊,兩個字並排放在一起,像一對久別重逢的兄弟。
“您看,”周姐指著拓片,“這個‘李’字的最後一筆,有個小小的彎鉤,您的‘陳’字最後一筆,也有個一模一樣的彎鉤——這不是巧合,是刻意模仿的。”
老陳的眼楮忽然濕了。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躺在床上,手里還攥著那本《硯譜》,說︰“等你看到‘殘荷雙硯’,就知道你太爺爺的故事了。”當時他不懂,現在才明白,父親說的“殘荷雙硯”,就是他手里的這方,和展櫃里的那方清代石硯。
“其實這方清代石硯,剛送來的時候,硯池里有層厚厚的墨垢。”周姐忽然說,“我們清理的時候,發現墨垢下面,有圈淡淡的水痕,形狀特別像片雲。當時修復組的人都覺得奇怪,硯台埋在地下這麼多年,怎麼會有水痕?現在看您的硯台,我好像明白了——或許當年李墨卿磨墨時,也像您一樣,先給硯台注滿水,那圈水痕,是他留在硯台上的印記。”
老陳拿起拓片,輕輕貼在自己的硯台上。陽光透過拓片,把“李”字的影子投在硯台底部,和“陳”字的影子疊在一起,竟像是一個字。他忽然想起剛才在展廳里,晃了晃硯台,展櫃里石硯的影子里漾開墨暈——或許不是光線的緣故,是那方硯台認出了它的“兄弟”,在跟它打招呼。
那天離開博物館時,周姐把拓片送給了他。老陳把拓片夾在父親的《硯譜》里,手里捧著硯台,走得很慢。街上的車水馬龍好像離他很遠,他滿腦子都是父親刻字的樣子,李墨卿磨墨的樣子,還有那兩方硯台,在不同的時空里,盛著同樣的水,刻著同樣的字。
回到畫室,老陳把硯台放在案頭,又往池里注了些水。他拿出墨錠,輕輕磨了起來。墨錠與石面接觸的聲音,像細沙落在紙上,慢慢漫開。磨著磨著,他忽然發現,硯池里的水,慢慢變成了淡墨色,那半朵殘荷的影子,在墨水里愈發清晰,像從百年前的時光里,慢慢浮了上來。
他抬頭看向窗外,夕陽正落在對面的屋頂上,把天空染成了淡紅色。他想起展廳里的清代石硯,此刻應該也沐浴在夕陽里,硯池里的水痕,或許還沒干。
“太爺爺,父親,我找到你們的硯台了。”老陳對著硯台輕聲說。墨錠還在手里轉著,硯池里的墨暈越來越大,像一圈圈年輪,把百年的時光,都圈在了這方小小的硯台里。
那天晚上,老陳畫了一幅《殘荷硯趣圖》。畫面上,兩方硯台並排放在案頭,池里都盛著水,水面上飄著半片荷葉,遠處的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像在硯台之間,架起了一座跨越時空的橋。畫完後,他在落款處寫了一行字︰“硯上春秋,一脈相承。”
後來,他把這幅畫捐給了博物館,掛在清代石硯的展櫃旁邊。常有游客站在畫前,指著兩方硯台問︰“這兩方硯台,是不是一對啊?”老陳每次去博物館,听到這話,都會笑著點頭︰“是,它們是一對,分開了一百年,總算又見面了。”
有時他會站在展櫃前,往自己的硯台里注些水,看著兩汪水在不同的時空里輕輕晃著,像在說悄悄話。他知道,父親和李墨卿的故事,沒有結束,會跟著這兩方硯台,一直傳下去。就像硯池里的墨暈,一圈圈漫開,把過去、現在和未來,都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