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在盤山路上晃悠,老孫靠窗坐著,褲腳的草屑被風卷起來,粘在窗玻璃上。他摸出煙盒,剛想抽出一根,又想起博物館里“禁止吸煙”的牌子,悻悻地塞回口袋。窗外的山往後退,像被羊群啃過的坡地,露出深淺不一的綠。
“師傅,到羊道溝停一下。”老孫對著駕駛室喊。司機應了聲,方向盤打了個圈,車身貼著懸崖邊的護欄擦過去。老孫探頭看了眼車下,路畔的酸棗叢里藏著幾只灰雀,見車來了,撲稜稜飛起來,翅膀掃過崖壁上的野草,驚起一串土粒。
這場景讓他想起三十八年前那個春天。也是這樣的山路,他騎著老黃牛,牛背上搭著剛剪的羊毛,去公社供銷社換鹽。走到半路,黃牛忽然不肯動了,鼻子里呼哧呼哧噴著氣。老孫正納悶,就見崖上滾下塊斗大的石頭,擦著牛耳朵砸進溝里,濺起的水花比他還高。後來他總說,是黃牛的羊毛救了他——那天牛毛沾了晨露,比平時亮三分,說不定是山神爺看在眼里,特意提醒了句。
車停在羊道溝口的老槐樹下。老孫謝過司機,剛站穩腳,就听見坡上有人喊︰“爹!這邊!”
是二小子。穿著件印著觀光民宿的藍馬甲,手里舉著個鐵皮喇叭,正對著一群戴紅帽的游客說話。看見老孫,他把喇叭往腰上一別,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不是讓你等我接嗎?咋自己坐車回來了?”
“坐不慣你的小轎車,晃得頭暈。”老孫拍掉褲腿上的土,“羊圈沒事吧?”
“能有啥事?”二小子咧嘴笑,露出顆瓖了銀的牙,“我請了縣上的專家來看過,說這石頭牆是‘傳統生態建築’,保留著好。民宿就蓋旁邊的空地,不佔羊圈的地。”
老孫眯起眼打量他。二小子打小就不愛放羊,十三歲那年偷偷跑去縣城學修車,被他追著打了半條溝。如今倒好,成了村里的致富帶頭人,說話時手舞足蹈的,倒比他放的領頭羊還精神。
“黑頭羊下了三只?”
“可不是嘛,個個跟小老虎似的。”二小子往坡上指,“娘讓我給你留著羊雜湯呢,說是得就著剛烙的玉米餅吃。”
爺倆往坡上走,游客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混著遠處的羊叫。老孫忽然停住腳,指著路邊新栽的景觀樹︰“這是啥?”
“櫻花樹,城里都種這個,開花時好看。”
“能喂羊不?”
二小子愣了愣,隨即笑出聲︰“爹,這是看的,不是喂羊的。”
老孫沒說話,蹲下身摸了摸樹坑邊的土。土是新翻的,帶著點化肥的味道,不如羊圈旁的黑土實在。他想起博物館里的陶羊,不知那漢代的土地,是不是也這樣養人養羊。
羊圈里果然熱鬧。老婆子正蹲在地上給母羊添草料,三只羊羔擠在她腳邊,發出細弱的咩咩聲。黑頭羊站在一旁,脖子伸得老長,見老孫進來,忽然“咩”地叫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點邀功的得意。
“你還知道回來。”老婆子抬頭瞪他一眼,眼角卻堆著笑,“快去洗手,湯在灶上焐著呢。”
老孫沒動,蹲在黑頭羊旁邊,伸出手。羊羔們怯生生地湊過來,舌尖舔過他的掌心,像沾了點蜜的絨毛在動。他忽然想起博物館里的陶羊,那粗糙的陶土蹄子,說不定也曾被這樣的小舌頭舔過。
“今天去城里,見著個稀罕物。”老孫慢悠悠地說。
“啥稀罕物?”老婆子往灶房走,“比你那寶貝羊還稀罕?”
“一只陶羊,漢代的,埋在地里兩千年了。”老孫數著羊羔的小蹄子,“身上刻著毛,跟真的一樣。”
二小子剛好走進來,手里拿著個平板電腦︰“爹說的是這個吧?我讓博物館的朋友發了照片。”
屏幕上的陶羊比他在展廳里看得更清楚,身上的刻痕像用細針扎出來的,密密麻麻。老孫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劃,從陶羊的脖子摸到尾巴,像在給自家的羊梳毛。
“你看它這姿勢,”老孫指著屏幕,“跟黑頭羊啃苜蓿時一個樣。”
老婆子湊過來看了眼,忽然說︰“這羊看著瘦,許是當年鬧了災荒。”她年輕時跟著老孫受過餓,知道草料金貴的滋味。
二小子在一旁翻照片︰“專家說這陶羊是祭祀用的,當時的人相信,給神仙送羊,就能保佑來年羊群興旺。”
老孫沒說話,起身往灶房走。灶台上的鐵鍋冒著熱氣,羊雜湯的香味鑽進鼻子,比博物館里的香薰好聞多了。他盛了碗湯,就著玉米餅子蹲在門檻上,忽然覺得這場景好像在哪見過——兩千年前的某個黃昏,是不是也有個老羊倌,這樣蹲在自家的羊圈旁,喝著熱湯,听著羊叫?
吃完飯,天已經黑透了。二小子要回城,臨走前塞給老孫一個東西︰“爹,這個你拿著。”
是個小小的u盤,銀色的,像截細短的羊骨。“這里面有陶羊的3d模型,插在電視上就能看,比去博物館還清楚。”
老孫捏著u盤,冰涼的金屬硌著手心。他忽然想起早上在博物館,隔著玻璃摸陶羊的感覺。
二小子走後,老孫抱著膝蓋坐在羊圈旁。黑頭羊已經睡了,羊羔們擠在它懷里,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月光從牆頭爬進來,落在羊圈的石頭上,像撒了層薄薄的霜。
他掏出那個u盤,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羊毛。羊毛是軟的,帶著點羊的體溫;u盤是硬的,冷得像塊冰。他忽然笑了,把羊毛塞進u盤的掛繩孔里,剛好卡住。
“這樣就不冷了。”他對著羊圈說,像是在跟黑頭羊說話,又像是在跟兩千年前的陶羊說話。
夜風吹過,羊圈的木柵欄發出吱呀聲,像博物館里他膝蓋的動靜。老孫抬頭望了望天,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鹽,和他十五歲那年跟著爹放坡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忽然明白,那陶羊或許真的笑了。不是笑他的胡子,是笑他和兩千年前的人,原來都守著同一片山,同一片天,守著這些啃草的羊,守著日子里的暖。
第二天一早,老孫照舊趕羊上山。黑頭羊走在最前面,三只小羊羔跟在後面,一顛一顛的像三個小雪球。他走在羊群旁邊,手里攥著那個塞了羊毛的u盤,腳步比往常輕快,膝蓋也不怎麼疼了。
坡上的草剛冒出新芽,羊群踩過的地方,露出星星點點的綠。老孫忽然停下腳,彎腰拔了根最嫩的苜蓿,舉起來對著太陽看。陽光穿過葉片,透出淡淡的綠,像極了陶羊身上那些刻痕里,藏了兩千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