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獅子的溫度
一、金漆里的蟬鳴︰小趙把最後一桶金漆放在石階上時,夕陽正順著博物館的飛檐往下滑。檐角的神獸吞住半道金光,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給石獅子的前爪瓖了道金邊。他仰頭看那家伙,蹲在門側幾百年了,鬃毛上的淺痕在暮色里若隱若現,像道沒長好的傷疤。
“又來陪你聊天了。”他掏出磨得發亮的油灰刀,指尖在痕溝里蹭了蹭。十年前的夏天也是這樣,蟬鳴吵得人發昏,三個半大的小子舉著美工刀在獅背上劃刻,其中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線正好落在鬃毛根部,像給威風凜凜的獅子添了道滑稽的胡子。
那時小趙剛到博物館當學徒,跟著師傅給石獅子做年度保養。看到新添的刻痕時,他氣得蹲在地上抹眼淚,師傅卻蹲下來拍他的背︰“石頭記事兒,但不記仇。”師傅的手掌帶著桐油味,混著石獅子身上的青苔氣,在那年夏天的熱風里漫開。
十年過去,師傅退休回了鄉下,小趙成了館里的文物保護組組長。每年初秋補漆,他總特意多留半小時給這道刻痕。金漆是按古法調的,加了桐油和朱砂,涂上去得等七分干才能再覆第二層,不然容易起皺。他蘸著漆的毛刷懸在半空,忽然想起上周在菜市場遇到的那個賣西瓜的男人。
男人胳膊上紋著褪色的龍,蹲在三輪車旁給孩子削瓜。“這小子皮得很,前陣子在公園石桌上刻字,被保安逮住了。”他撓著頭笑,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瓜汁,“我說你這力道,不去學石雕可惜了。”孩子舉著帶牙印的瓜跑過來,小趙看見他指甲縫里還嵌著灰黑色的石屑,像極了當年刻獅子的那幾個小子。
第一遍漆涂上去,淺痕像喝飽了水似的鼓起來。小趙放下毛刷,從工具包里掏出塊麂皮布擦手。暮色里的石獅子像活了過來,蹲在漸暗的天光里,眼珠上的釉彩泛著冷光。他忽然想起剛上班那年,師傅帶他給獅子洗塵,高壓水槍沖過獅身時,水花在鬃毛間隙跳得老高,有幾滴濺在他手背上,涼得像井水。
“你說那會兒疼不疼?”他對著獅子的耳朵輕聲問。風從博物館的朱漆大門里鑽出來,卷著展廳里的樟木香氣擦過獅身,鬃毛上的新漆在風里微微發顫。
二、鉛筆尖的月光
陳默就是這時候走進小趙視線的。她背著帆布包站在石階下,手里捏著支鉛筆,本子攤在胳膊上。小趙認得她,每周三下午都來博物館寫生,總愛在閉館前坐在石獅子對面的長椅上,一畫就是個把鐘頭。
“趙師傅,今天補漆?”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小趙點點頭,看見她本子上已經畫了半頁的獅子,鬃毛的線條流暢得像真的在飄動,唯獨那道刻痕被她用虛線標出來,旁邊寫著行小字︰十年前的月光。
“這道痕有意思吧?”小趙往刻痕上覆第二遍漆,金漆在夕陽下亮得晃眼,“剛刻上那會兒,我總覺得獅子在瞪我,好像在說‘你怎麼看不住場子’。”
陳默翻過一頁紙,鉛筆尖在紙上沙沙響︰“我奶奶說,石頭上的傷會變成記號,就像人臉上的痣。”她奶奶住在巷尾的老院里,院牆上爬滿了爬山虎,去年暴雨沖垮了半面牆,露出里面嵌著的半截舊磚,磚上有個模糊的手印——那是她爺爺年輕時蓋房時按的。
她的筆尖頓在新舊漆色交界的地方,那里有道若有若無的細線,新漆的亮金和舊漆的暗黃在暮色里涇渭分明。“你看這里,”她把本子舉起來,“像不像把昨天和今天縫在一起的線?”
小趙湊過去看,陳默的鉛筆在那道線上畫了個小小的蝴蝶結。晚風突然大了些,吹得石獅子眼珠上的釉彩晃了晃,像是眨了下眼。他想起師傅退休那天,也是這樣的傍晚,兩人坐在獅子腳邊分吃一個梨。“你看這獅子,”師傅指著它前爪下的繡球,“繡球上的花紋補過七次,每次補漆的人都不一樣,但你現在看,是不是還像個完整的球?”
那天師傅的手指在繡球的裂痕上摩挲,陽光透過他指縫落在石面上,像撒了把碎金。“文物保護不是要把舊的東西變新,是讓它能帶著所有的故事,接著往下走。”
三、工具箱里的時光
第二遍漆漸漸干了,刻痕被金漆填得滿滿當當,卻比周圍的鬃毛顏色稍亮些。小趙從工具箱里翻出個鐵皮盒,里面裝著他收藏的“寶貝”——師傅傳給他的牛角刮刀,去年換下來的舊毛刷,還有片從石獅子腳下撿的、帶著青苔的碎瓷片。
“這是啥?”陳默好奇地探頭。小趙拿起片指甲蓋大的木片,邊緣還留著火燒的焦痕︰“五年前館里電路檢修,線路老化著了火,從梁上掉下來的。”那天濃煙裹著焦糊味灌進走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沖出去看石獅子,結果發現那家伙蹲在火光里,眼珠映著跳動的火苗,像兩團不滅的星子。
陳默的鉛筆在本子上飛快地畫著,把鐵皮盒里的零碎都搬進畫里。“我奶奶也有個這樣的盒子,”她忽然說,“裝著她年輕時的發卡,我爸掉的第一顆牙,還有張泛黃的糧票。”上周奶奶把盒子打開給她看,糧票上的折痕比紙本身還脆,“她說這叫念想,日子走得再快,有這些東西在,就像還能踩著過去的腳印往前走。”
小趙把鐵皮盒蓋好時,發現陳默正盯著石獅子的爪子。那里有道更深的裂紋,是民國時軍閥混戰流彈崩的。“這個怎麼不補?”她問。
“師傅說,有些傷得留著。”小趙用袖口擦了擦石爪上的灰,“就像人老了,手上的老年斑,那是日子刻下的章。”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有個戴金絲眼鏡的專家來考察,說要給石獅子做全面修復,把所有裂痕都填掉。師傅當時急得直拍桌子︰“修得跟新的一樣,那它幾百年的日子算白過了?”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和石獅子的影子交疊在一起。陳默的鉛筆尖在紙上反復描摹那道新舊漆色的交界線,仿佛想把時光的縫隙也畫進本子里。
四、暮色里的眨眼
“明天再來看看?”小趙扛起工具桶往值班室走,“干透了顏色就勻了。”
陳默抬起頭,夕陽正落在石獅子的眼珠上,釉彩里像落了粒火星。“它好像在笑。”她忽然說。
小趙回頭時,風剛好掀起他的衣角。石獅子蹲在漸濃的暮色里,鬃毛上的新漆閃著柔和的光,十年前的刻痕藏在金光里,像被時光輕輕按了下的指紋。他想起師傅說的話,石頭記事兒,但不記仇。那些刻在身上的傷,終會變成故事的一部分。
陳默在本子上畫完最後一筆,把鉛筆塞進帆布包。閉館的鈴聲從博物館深處傳來,驚飛了檐角下的幾只鴿子。她抬頭看石獅子,它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一直鋪到台階下,像在邀請誰跟它一起,等月亮升起來。
夜里起了點風,小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索性爬起來,往博物館走。月光落在石獅子身上,把鬃毛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流動的畫。他伸手摸了摸補漆的地方,金漆已經干透,和舊漆融在一起,那道十年前的刻痕,現在摸上去只比周圍略高一點點,像塊正在愈合的疤。
“睡了嗎?”他對著獅子的耳朵低語。風吹過獅口,發出嗚嗚的輕響,像聲綿長的嘆息。小趙忽然笑了,師傅說得對,石頭是有溫度的,它記得每道刻痕,也記得每個為它補漆的人。
第二天一早,陳默又來寫生。她發現石獅子鬃毛上新漆的顏色果然勻了,新舊漆色的交界線變得極淡,像誰用指尖輕輕抹過。她翻開本子,昨天畫的蝴蝶結旁邊,不知何時多了道淺淺的弧線,像石獅子在夜里悄悄彎了彎嘴角。
這時小趙推著工具車走出來,手里拿著個小陶罐。“剛調的清漆,給它再上一層,能抗凍。”他往鬃毛上刷漆時,陳默看見他手腕上有道疤,像被什麼利器劃的。
“這是?”
“前幾年搶救壁畫時被碎磚劃的。”小趙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跟獅子這道痕比,算啥。”
陳默的鉛筆在紙上頓了頓,她忽然明白,有些傷痕不需要被抹去,它們會變成勛章,在時光里閃閃發亮。就像這蹲在博物館門口的石獅子,帶著幾百年的風霜,依然在每個清晨,靜靜等待第一縷陽光落在它的眼珠上。
那天的陽光格外好,金漆在陽光下泛著暖光,石獅子的影子縮在腳邊,像團溫順的貓。陳默在本子上寫下︰石頭會老,但溫度不會。她抬頭時,正好看見小趙給石獅子的眼珠補了點釉彩,陽光下,那眼珠亮得像真的含著光,仿佛下一秒就會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