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燈里的光
阿明的指尖觸到陶燈表面時,最先感知到的是一層薄薄的涼。像清晨沾在草葉上的露水,又像奶奶冬天藏在罐底的井水,帶著種沉澱了很久的溫度。她微微側著頭,馬尾辮垂在肩上,展廳里的光線透過高窗落在她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像兩排細密的小柵欄。
“這是漢代的陶燈,”旁邊的講解員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散什麼,“你摸燈盞中間的凹痕,那是放燈芯的地方。”
阿明的指尖慢慢探進去。陶土被歲月磨得溫潤,凹痕的弧度剛好能容下她的指腹,像個被精心打磨過的小窩。她忽然想起奶奶納鞋底時,頂針在布面上壓出的圓痕,也是這樣妥帖的大小。
“以前的燈芯,是不是也這麼軟?”她輕聲問,指尖在凹痕里輕輕打了個圈。講解員還沒來得及回答,她自己先笑了,眼角彎出兩道淺弧,“我奶奶說,燈芯燒完了,光會鑽進心里。”
陽光恰好這時從雲縫里漏下來,斜斜地落在她睫毛上,金閃閃的,像點著了一小簇火苗。
展廳里很靜,只有空調的微風和遠處游客低低的交談聲。阿明把臉頰貼在展櫃的玻璃上,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爬上來,讓她想起老家堂屋的八仙桌。奶奶總愛在桌上擺個青瓷燈台,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燈台邊緣的缺口和這陶燈的凹痕一樣,藏著數不清的故事。
“我奶奶眼楮也不好,”阿明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懷念的黏糊,像剛熬好的麥芽糖,“她總說以前沒電燈,晚上就靠那盞油燈照路。有次我半夜發燒,她摸著黑背我去村醫家,油燈在她手里晃啊晃,光忽明忽暗的,可我總覺得那光是暖的,燙在背上。”
她的指尖又回到燈盞的凹痕里,這次是輕輕按壓著,像在感受什麼隱秘的脈動。陶土的紋理在指腹下起伏,像奶奶臉上的皺紋,每一道都藏著話。
“後來奶奶走的那天,也是晚上。”阿明的聲音輕了些,卻沒帶什麼悲傷,像在說別人的事,“我摸著黑摸到她床邊,她手里還攥著那盞燈台。燈芯早就燒完了,可我總覺得那燈還亮著,光從她手縫里鑽出來,爬到我手心里,暖烘烘的。”
講解員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旁邊。展廳里的光慢慢移動,阿明睫毛上的“火苗”也跟著晃,像風里跳動的燭火。
“您知道嗎,”阿明忽然抬起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笑了笑,“我雖然看不見,可總覺得能‘看’到光。摸到光滑的東西,就像看到太陽;摸到軟乎乎的布料,像看到月亮;摸到這種舊舊的陶土,就像看到奶奶燈台上的光,不亮,可很沉,墜在心里落不下去。”
她的指尖離開凹痕,開始一寸寸“讀”陶燈的其他地方。燈柱上有幾道淺淺的刻痕,像小孩子用指甲劃的;底座邊緣有個小缺口,大概是當年不小心摔的。阿明的指尖在缺口處停了停,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摔碎過奶奶的醬油瓶,碎片也是這樣硌手。
“這燈以前肯定很熱鬧,”她篤定地說,“你看底座這些磨平的地方,準是被人摸了又摸。說不定有個像我這麼大的小姑娘,總愛趴在桌上看燈芯跳舞,手指也像我這樣,在燈盞里劃來劃去。”
陽光漸漸移開了,她睫毛上的“火苗”熄滅了,可眼楮里好像還有光在動。阿明把整個手掌都貼在玻璃上,像是想把陶燈抱在懷里。
“奶奶說,所有的光都會記事兒。”她的聲音輕輕的,像飄在風里的棉絮,“油燈的光記得誰在夜里縫過衣裳,誰在燈下讀過書,誰對著它偷偷哭過。這些光鑽到心里,就變成了念想,想起來的時候,心里就亮堂堂的。”
展廳里的廣播忽然響了,提醒閉館時間快到了。阿明慢慢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陶土的涼意。她對著展櫃的方向彎了彎腰,像是在跟陶燈告別。
“明天我還來,”她輕聲說,“帶塊奶奶做的桂花糕給你‘聞聞’,她做糕的時候,油燈總在旁邊照著,糕里都帶著光呢。”
走出博物館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阿明的媽媽走過來牽住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像揣著個小太陽。
“摸到什麼了?”媽媽問。
阿明抬起手,指尖在空氣中輕輕劃了個圈,像在描摹燈盞的形狀。“摸到一盞燈,”她笑著說,眼楮望向夕陽的方向,雖然看不見,可那神情像是把整個落日都裝進了眼里,“它心里藏著好多光呢,跟奶奶的燈一樣。”
晚風拂過,吹起她的馬尾辮。遠處的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橘黃色的光在暮色里暈開,像無數盞小小的陶燈,在等那些需要光的人。阿明的腳步很輕快,媽媽能感覺到,她攥著自己的手心里,正有一小簇光,悄悄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