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底風︰甦曼青的指尖落在絹扇邊緣時,指甲上的鳳仙花汁正透著層薄紅。展廳的空調風掃過展櫃玻璃,將她鬢角的碎發吹得顫了顫,倒像是扇面上那位執花仕女的衣袂在動。
“宋摹本《簪花仕女圖》同款,”講解員的聲音帶著公式化的溫和,“原件藏在故宮,這柄是按11復刻的,連絹面上的霉斑都做了舊。”
甦曼青沒接話。她經營的旗袍店就在博物館後巷,二十年來用的盤扣絲線,顏色調得跟展廳里明代馬面裙上的纏枝紋分毫不差。此刻指尖觸到的扇骨卻比她店里最好的烏木鎮尺還要涼,仿佛三千年的月光都凝在這截木頭里。
“以前的姑娘搖著它,風里都帶著花香吧?”她輕聲說,右手虛虛地模仿著執扇的姿勢。展廳頂燈的光暈恰好落在扇面中央,仕女鬢邊那朵金步搖忽然晃了晃——或許是空調風造成的錯覺,但甦曼青分明看見花瓣上的露珠滾到了絹面上,洇出個淺淡的水痕。
鼻尖忽然飄來縷甜香。不是博物館里慣有的消毒水味,也不是後巷老槐樹的清苦,倒像是……她猛地回頭,展廳入口處的玻璃門正緩緩合上,穿藕荷色旗袍的老太太扶著門框,襟前別著的白玉蘭胸針在陽光下閃了閃。
“陳太太今天來得早。”甦曼青迎上去。每周三下午三點,這位八十四歲的老人都會來博物館轉一圈,最後總會拐進她的旗袍店,就著茉莉花茶講半闕舊時光。
老太太摘下墨鏡,露出眼角細密的皺紋︰“方才在書畫廳看見幅《消暑圖》,畫里小姐們執的扇子,倒比你去年給我做的那柄還素淨。”
甦曼青笑了。去年為陳太太做的壽宴旗袍,她特意在袖口繡了纏枝蓮,配的檀香木扇骨雕了暗八仙。此刻老人手腕上的玉鐲磕在玻璃展櫃上,叮咚聲里,那柄宋代絹扇的復原件又晃了晃,仕女手中的紈扇像是真的被風吹得揚起一角。
“您聞見什麼了嗎?”甦曼青忽然問。
陳太太眯起眼,鼻翼輕輕動了動︰“是含笑花的香。我嫁進陳家那年,院子里種了半畝含笑,先生總說我穿月白旗袍站在花下,像從古畫里走出來的。”她頓了頓,指尖撫過旗袍領口的盤扣,“可惜四七年兵荒馬亂,那把陪嫁的象牙扇,就是在逃難路上弄丟的。”
甦曼青的心猛地一跳。她店里最貴的那匹雲錦,上周剛被位神秘客人訂走,要求在襯里繡滿含笑花紋。當時她還納悶,現在想來,那客人說話時總微微側著頭,鬢角的碎發垂下來,竟和扇面上的仕女有幾分神似。
展廳的鐘敲了四下。陳太太看了眼腕表︰“該去你店里等先生了,他今天要晚些來接我。”甦曼青扶著老人穿過回廊,經過宋代瓷器展櫃時,陳太太忽然停在只青白瓷碗前︰“這碗底的魚紋,跟我陪嫁的那套一模一樣。”
甦曼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碗沿的冰裂紋里似乎藏著點微光。她想起今早開店時,櫃台上莫名多了片干枯的含笑花瓣,當時只當是風吹進來的,此刻卻覺得那花瓣的紋路,竟和瓷碗底的魚紋隱隱相合。
旗袍店的風鈴在頭頂叮當作響。甦曼青給陳太太沏上今年的新茶,轉身去取剛做好的旗袍。緞面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她忽然發現衣襟內側的針腳歪了幾處——這在她二十年的職業生涯里從未有過。更奇怪的是,那些歪歪扭扭的針腳連起來,竟像是幅簡略的街巷地圖,終點恰好是博物館的宋代展廳。
“當年丟扇子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陳太太的聲音從客座傳來,“日本人的飛機在天上盤旋,先生拉著我跑過三條街,扇子就是那時從袖袋滑出去的。我回頭看了一眼,它落在青石板路上,象牙扇骨被馬蹄踩得斷成了三截。”
甦曼青握著旗袍的手頓住了。她想起那位訂雲錦的客人,交定金時用的是只老式銀匣,打開時里面墊著的紅絨布上,赫然有道象牙色的劃痕。當時她只當是舊物磨損,此刻卻覺得那劃痕的弧度,正和展廳里那柄復原件的扇骨斷裂處完全吻合。
窗外忽然起了風,卷著片含笑花瓣貼在玻璃上。甦曼青抬頭時,恰好看見博物館的閉館鈴響了,穿制服的保安正在鎖門。那柄宋代絹扇的復原件仍在展櫃里,仕女的裙擺似乎又揚起了些,仿佛正隨著風輕輕搖晃。
“曼青姑娘,幫我看看這玉鐲。”陳太太忽然舉起手腕,“今早發現內側多了道痕,倒像是被什麼硬物硌的。”
甦曼青湊過去,玉鐲內側的淺痕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她忽然想起展廳里那柄絹扇的扇骨,烏木上的紋路里,似乎也藏著道極淺的象牙色印記——就像是兩物曾在某個時空相撞,留下了跨越千年的吻痕。
街燈亮起來的時候,陳先生的車停在了巷口。甦曼青扶著陳太太出門,老人忽然回頭︰“下周我想做件月白旗袍,要配檀香木扇骨的那種。”
“好。”甦曼青點頭,目送汽車尾燈消失在街角。轉身回店時,她看見櫃台的玻璃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淺淺的扇影,像是有人剛在這里輕輕扇過風。
夜風穿過旗袍店的窗欞,吹動了掛在牆上的樣衣。甦曼青整理著那些綾羅綢緞,忽然發現去年給陳太太做旗袍時剩下的絲線,正自己纏繞成朵含笑花的形狀。而展櫃最上層那匹雲錦,襯里的含笑花紋間,竟多了行極小的字,像是用繡花針蘸著金粉寫就的︰
“宣和三年,汴京,含笑開得正好。”
她拿起那匹雲錦,鼻尖又飄來縷甜香。這次她看清了,香氣是從雲錦的褶皺里滲出來的,每道紋路都像是時光的褶皺,藏著某個夏日午後,某位仕女執扇輕笑時,不慎落在衣襟上的花瓣。
博物館的閉館音樂還在巷尾回蕩,甦曼青忽然明白,為什麼那位神秘客人要求在襯里繡滿含笑花。或許有些丟失的時光,從來都沒真正消失,它們只是藏在某個扇面的褶皺里,某段絲線的纏繞中,等著被恰好的風,吹進某個懂它的人心里。
她走到窗邊,看著博物館的輪廓在夜色里漸漸模糊。那柄宋代絹扇的復原件應該還在展櫃里,此刻仕女鬢邊的金步搖,說不定正映著巷口的路燈,在絹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三千年未曾熄滅的星光。
甦曼青轉身回到工作台前,拿起剪刀裁下塊月白綢緞。窗外的風又起了,帶著含笑花的甜香鑽進屋里,吹動了案上的宣紙。她忽然想在旗袍的下擺繡上幾株含笑,再在扇骨內側刻行小字︰
“二零二三年,博物館後巷,風里仍有舊花香。”
剪刀劃過綢緞的聲音很輕,像是誰在時光那頭,輕輕搖了搖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