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汗城,這座依傍險峻山勢、用巨石壘砌而成的邊陲雄關,在連月來的戰火洗禮下,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巨人,
雖然依舊屹立,但城牆上斑駁的箭痕、破損的垛口,以及空氣中始終揮之不去的硝煙與血腥氣,無不昭示著它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將軍府邸,相較于城頭的肅殺,多了幾分暖意。
銅獸香爐里吐出裊裊青煙,散發著寧神靜氣的淡淡香氣。
馮章剛剛結束一場與麾下將領的軍務會議,商討如何應對卡伊萬聯軍日益頻繁的騷擾和試探性進攻。
他揉了揉因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的雙眼,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倦容。
夫人悄無聲息地走近,將一杯剛沏好的、熱氣騰騰的濃茶輕輕放在他手邊的案幾上。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漢家女子服飾,舉止溫婉,眉宇間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
“將軍,連日操勞,喝口茶歇歇吧。”她的聲音輕柔,如同春風拂過耳畔。
自塔拉夫人回到他身邊後,馮章確實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慰藉。
往日的隔閡與誤會,在共同面對強敵的壓力下,似乎暫時被擱置了。
這位來自大漢的夫人表現得識大體、顧大局,不僅將他的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有時還能在一些軍務上提出頗有見地的看法。
馮章逐漸對她重新建立了信任,甚至在某些時刻,會恍惚覺得昔日那段美好的時光又回來了。
然而,此刻,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感,卻像水底的暗礁,時不時地硌著他的心。
他走到窗前,推開一道縫隙,凜冽的寒風立刻灌入,吹散了室內的些許暖意。
窗外,庭院里的積雪被下人清掃過,但枯樹枝頭依舊壓著沉甸甸的白,天空是那種令人壓抑的鉛灰色。
這種天氣,適合圍爐取暖,卻也適合敵軍發動突襲。
“將軍,還在為城防之事憂心嗎?”
夫人也走到窗邊,與他並肩而立,語氣充滿關切,“今日卡伊萬那邊似乎安靜了些,但越是安靜,越讓人覺得不安,恐怕是在醞釀更大的攻勢。”
馮章搖了搖頭,目光依舊望著窗外蕭瑟的景象,嘆了口氣
“城防固然令人憂心,但……我總覺得,心里有些不踏實,好像……忽略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他說不清這種不安的來源,並非完全源自城外的敵軍。一種沉甸甸的、類似于負疚的感覺,常在夜深人靜時悄然襲來,讓他難以安眠。
夫人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快、極難察覺的波動,但她的表情依舊溫柔平靜。她輕輕替馮章攏了攏披風的領口,柔聲道
“將軍是太累了,思慮過甚。如今大敵當前,您肩負全城軍民的生死,壓力自然巨大。”
她頓了頓,仿佛不經意地提起,
“至于其他事情……比如公主殿下那邊,您不必過于掛心。殿下所在的部落,已按您的命令,遷至外圍防線之後的指定區域,有得力人手看守……哦,是保護著,安全應是無虞。公主殿下深明大義,定能理解您當時的決策是為了整合力量,避免內部紛擾,專心應對卡伊萬。待此戰結束,您再親自前去解釋安撫,一切誤會自然冰釋。”
“為了大局……整合力量……”馮章喃喃重復著這些話。
夫人的解釋合情合理。
當時,以珂卡芙為首的部分部落將領確實表現出強烈的抵觸情緒,軍中一度流言四起,人心浮動。
在卡伊萬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為了迅速穩定內部,統一號令,他采納了夫人委婉提出的建議,也是當時看似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將珂卡芙及其部落暫時“請”到外圍,美其名曰協防,實則是一種溫和的隔離。
他本以為這是權宜之計,等打退了卡伊萬,再好好補償、安撫珂卡芙和她的族人。
他甚至想過,到時候如何向她解釋塔拉的存在只是個意外,他心中最重要的盟友和妻子依然是她。
可是,為什麼此刻被夫人這樣“體貼”地一提,那種負疚感反而更加清晰了呢?
他想起與珂卡芙在草原盛大婚禮上的場景,篝火映紅了她嬌羞而英氣的臉龐,族人的祝福歌聲響徹雲霄。
想起無數次並肩作戰,她騎著駿馬,揮舞銀槍,率領部落勇士如旋風般沖入敵陣,那份颯爽英姿,絲毫不遜于任何男兒。
他們之間,或許不像與塔拉早年那樣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但有著在血與火中淬煉出的深厚情誼,是夫妻,更是可以托付後背的戰友。
自己這麼多天來,竟然一次都沒有親自去探望過她!甚至連派個心腹去詳細解釋一下都沒有!
只是通過下屬傳達了一道冷冰冰的軍令!她當時會是什麼心情?她的族人又會如何看她?一種尖銳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
“她……獨自在外,帶著那麼多族人,天寒地凍的……她,會不會怨我?”馮章忍不住低聲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和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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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輕輕握住他有些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他,語氣更加柔和
“將軍真是多慮了。公主殿下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兒,性格豁達開朗,豈會像那些深閨怨婦般斤斤計較?她定然明白將軍的苦心。眼下戰事緊迫,您若此時分心前去,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和動蕩。一切都等戰後再說,好嗎?”
她的話語如同最有效的安慰劑,巧妙地將馮章的注意力從對眼前疏忽的不安,引向了虛無縹緲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戰後”。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猛地撞開,甚至來不及通報!馮章的親兵隊長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色煞白,呼吸急促,連頭盔都歪了,顯然是狂奔而來。
馮章心頭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何事如此驚慌?!”
親兵隊長撲通一聲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和奔跑而顫抖得幾乎不成調“稟……稟報將軍!大……大事不好!剛……剛剛收到我們冒死潛伏在卡伊萬軍附近的哨探用信鴿傳回的……最高緊急軍情!”
“講!”馮章的聲音陡然拔高,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親兵隊長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幾乎是哭著喊了出來“珂卡芙公主……她……她率領部落全部落約五千余人,已于昨日……拔營起寨,投……投靠卡伊萬去了!!”
“什麼?!!”
馮章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又因巨大的沖擊力而踉蹌後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後的書架上,震得幾卷竹簡“嘩啦”掉落在地。
他身旁案幾上的那杯熱茶也被他衣袖帶翻,精致的瓷杯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和茶葉濺了一地,如同他此刻瞬間破碎的心。
他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瞳孔急劇收縮,仿佛無法理解這短短一句話所包含的恐怖信息。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馮章像是瀕死的野獸般發出一聲低吼,一個箭步沖上前,死死抓住親兵隊長的衣領,將他幾乎提離地面,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扭曲嘶啞“你看清楚了?!消息來源絕對可靠嗎?!是不是卡伊萬的詭計?!珂卡芙她怎麼會……她怎麼可能投敵?!!”
親兵隊長被勒得臉色發青,卻不敢掙扎,只是絕望地重復著
“千真萬確啊,將軍!哨探是跟隨我們多年的老人,絕不會錯!而且……而且消息已經在卡伊萬軍中傳開了,據說……據說是公主殿下親自進入卡伊萬的王帳,獻上了部落積累的珠寶財富和全部的族人名冊,當眾……當眾聲稱……”他猶豫了一下,不敢再說下去。
“聲稱什麼?!說!”馮章目眥欲裂,怒吼道。
親兵隊長閉上眼楮,帶著哭腔道“聲稱……與將軍您……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
這四個字,如同四把燒紅的、淬了毒的匕首,帶著撕裂一切的力量,狠狠捅進了馮章的心髒,然後殘忍地攪動!
他猛地松開手,親兵隊長癱軟在地。馮章自己則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踉蹌著倒退幾步,頹然跌坐回椅子上,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掏空,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
之前所有隱約的不安、那些深夜襲來的負疚感,在這一刻,全都找到了源頭,並且匯聚成一股滔天的悔恨與自責的洪流,如同哈爾汗城外的暴風雪,瞬間將他徹底吞沒,冰封!
他想起了自己對珂卡芙長時間的冷落和忽視;想起了在她最需要支持、最需要解釋的時候,自己卻沉浸在與夫人“重歸于好”的虛假安寧和溫柔鄉里;
想起了那道自以為是的、為了“大局”著想的驅逐命令;想起了這許多天來,自己甚至都沒有派人去關心一下她部落的糧草是否充足,族人是否挨凍受餓!
他以為的“權宜之計”,他以為的“穩定內部”,在珂卡芙和她的族人看來,是何等的冷酷、何等的無情、何等的背叛!
他將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並肩作戰的盟友,親手推向了絕境,推向了敵人的懷抱!
“這麼多天了……我竟然一次都沒去看過她……一次都沒有……”
馮章用雙手死死捂住臉,指縫間傳出他痛苦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絕望,“我甚至……在她被驅離,最艱難、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還在……還在……”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身旁同樣被這個消息驚得花容失色、僵立當場的夫人,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但那眼神中的意味,讓夫人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夫人確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呆了。
她雖然不喜珂卡芙,處處排擠,但也絕未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珂卡芙投敵!這不僅僅是馮章個人情感世界的崩塌,更是關乎哈爾汗城生死存亡的軍事災難!
卡伊萬得到了珂卡芙部落的補充,尤其是珂卡芙本人對哈爾汗城防體系、漢軍戰術特點、物資儲備乃至將領性格都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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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是雪上加霜,將本已艱難的守城戰拖入了幾乎必敗的深淵!
“將……將軍……”夫人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現在最重要的是穩住馮章,
“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消息或許有誤,即便……即便公主真的……那她也定然有不得已的苦衷!當務之急是立刻穩定軍心,加強城防!卡伊萬得到此消息,必定士氣大振,恐怕很快就會發動猛攻!您必須振作起來啊!”
“苦衷?哈哈哈……”馮章發出一陣淒厲而悲涼的笑聲,笑聲中充滿了自嘲和絕望,
“苦衷?有什麼苦衷,能讓她背叛大漢,投靠我們不死不休的死敵?!是我!是我馮章剛愎自用,听信……是我昏聵無能!是我無情無義!才把她、把整整一個部落,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去投靠卡伊萬那頭豺狼!”
巨大的悔恨如同最毒的蛇,瘋狂地啃噬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仿佛能看到珂卡芙在卡伊萬帳中被迫獻寶時屈辱的眼神,能想到她一個女子,帶著五千老弱婦孺,在虎狼環伺的敵營中,該是何等如履薄冰、艱難度日!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馮章!是他親手造成了這一切!
“完了……一切都完了……”
馮章頹然地向後靠在椅背上,仿佛一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氣神,蒼老了十歲不止。城外是數萬虎視眈眈的敵軍,城內軍心得知此消息後必然震動,甚至可能發生營嘯!
而最讓他痛不欲生的,是珂卡芙那“恩斷義絕”的宣言。以他對珂卡芙剛烈性格的了解,她能說出這樣的話,意味著她心中對他、對漢軍的怨恨和絕望,已經深到了何種程度!
他現在才徹骨地明白,自己所謂的“大局為重”,所謂的“權宜之計”,是多麼的自私、短視和愚蠢!
他為了所謂的內部穩定,忽略了最不應該忽略的人的感受和尊嚴,最終釀成了無法挽回的、足以致命的巨大錯誤!
“自作自受……這都是我馮章自作自受啊!”
他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呻吟,將臉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整個將軍府書房,都籠罩在一片死寂而絕望的氛圍之中。
窗外的風雪似乎更猛烈了,瘋狂拍打著窗欞,仿佛在為這場因他一人之過而引發的巨大悲劇,奏響哀樂。
夫人站在一旁,看著徹底崩潰的馮章,眼神復雜。有擔憂,有一絲隱秘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種對未來的深深恐懼。棋局,似乎徹底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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