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帝都,秋意已濃。
顧家老宅後院,已不復盛夏時的蔥郁。
曾經綠油油的菜畦,大半已經空了出來。
剩下的小半邊,種著些耐寒的白菜和蘿卜,看長勢,差不多也快到收割時節了。
園子中央,塘水如鏡,映著高遠寥廓的天空和葉片泛黃的歪脖子老樹。
倏地,一抹艷麗的紅撕破了這片寧靜的秋色。
江心月一身火紅色齊胸襦裙,悄然落于池塘邊。
她微微垂首,用眼角余光睨著那個坐在折疊凳上,悠然垂釣的老頭。
“顧立同,你喊我來,有什麼事?”
她的語氣很不耐煩。
顧立同沒回頭,也沒立刻搭話,只是指了指身旁的空位,以及空位邊那套嶄新的漁具。
江心月冷哼一聲。
“我沒那閑工夫,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顧立同慢悠悠地轉過頭,深刻的皺紋擠在一起。
“好歹是老同學,這點面子都不給?”
“面子?”
江心月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趙芙寧死了,你卻沒死。”
“從那天起,你顧立同在我這兒,就沒什麼面子了。”
這話像一根針,精準地扎進了顧立同的心窩。
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佝僂的背脊塌得更深了。
池塘邊一片死寂。
許久,他才澀聲開口︰“你啊,這麼多年,一點兒都沒變。”
江心月看著他那副痛苦的模樣,終究還是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但沒踫魚竿。
她交疊起雙腿,再次冷聲詢問︰“到底什麼事?”
顧立同轉回頭去,重新盯著水面。
“你為什麼一直卡著境界,不肯突破到大宗師?”
“突破做什麼?”她嗤笑一聲,語帶嘲諷,“當我不知道曾老頭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等著我成了武仙,好去前線一打四?”
“你當我傻?”
顧立同嘆了口氣,“別人不敢說,曾老師他......不會有那種心思。”
“呵,”江心月直接搶白,“當年新生賽後,曾老頭堂堂院長,不收雲生,不收張鹿野,也不收你顧立同,偏偏收了我這個最不成器的當弟子。”
“還不是因為我江家有‘四時劍陣’,我若成了武仙,就是最好的苦力。”
“年輕的時候我想不明白,現在我要是還想不明白,豈不是白活這幾十年?”
江心月話音未落,顧立同的魚漂卻猛地一沉。
他下意識提竿,結果拉了個空,鉤上什麼都沒有。
老頭臉上閃過一絲懊惱,一邊重新掛上魚餌,甩桿入水,一邊嘟囔著,“你不要說氣話,也不要拿別人的心思往曾老師身上套。”
“以我對曾老師的了解,他那時候......或許純粹是想收個香香軟軟的女徒弟。”
“雲生幾個,又鬧又皮,還不夠他老人家煩的。”
“你......”江心月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何況,她剛剛那些話,本也只是慪氣。
顧立同笑了笑,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
“不說這些舊事了......這次找你來,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江心月挑了挑秀眉,“顧立同,你還有臉求我辦事?怎麼,我把孫女兒白搭給你們顧家還不夠,現在,連我這老婆子都要利用起來了?”
顧立同苦笑著搖了搖頭。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多月前,那個陪著自己在池畔釣魚,又在自己的情緒影響下,“倉皇”逃跑的女孩。
想著她的一顰一笑,他有些唏噓道︰“是我顧立同,對不起你江心月啊。”
江心月嗤笑一聲,不為所動。
顧立同則側過頭,渾濁的老眼看向江心月,語氣誠懇無比。
“江心月,算我顧立同求你最後一次,如何?”
江心月暗暗磨牙,不知怎的,心里竟莫名沉郁,一股煩躁感涌上心頭。
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似想驅趕什麼般。
“說!”
顧立同轉回頭,重新盯住面前平靜的池水。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語氣也變得風輕雲淡。
“我若死了,能不能......幫我照拂照拂顧家?”
想了想,他又補充,“不需要大富大貴,只要家里人齊齊整整......就好。”
聞言,江心月豁然僵住。
她猛地轉過頭,死死瞪著顧立同老邁衰敗的臉龐。
“你想做什麼?”
顧立同沒有回答江心月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也不一定會走到那一步,只是,提前與你知會一聲。”
江心月眉頭緊鎖,明艷的臉龐染上了一層陰郁。
“你的命,是芙寧用自己的命換回來的,你最好別隨便揮霍!”
......
“芙寧”兩個字,讓顧立同的視線有了一瞬的模糊。
無數的回憶翻涌上來,甜的,苦的,酸的,澀的,各種情緒糅雜在一塊兒,堵得他心口發慌。
池邊一片死寂,兩人許久沒再說話。
......
只是,抱著胳膊,生著悶氣的江心月倏地想起顧立同最初的問題。
她琢磨一陣,忽然咬牙切齒起來。
“你剛剛提到大宗師,是想讓我突破?”
顧立同︰“......”
江心月又問︰“怕我現在的實力,保護不好顧家?”
顧立同︰“......”
江心月涼涼道︰
“呵呵,既然不放心我,你怎麼不去找梁家?”
“顧家得罪過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沒數?”
“‘江雪’那死丫頭惹的麻煩,我都快兜不住了,哪有閑心管你顧家的死活!”
她話說的絕,余光卻在偷瞄顧立同。
見這老貨依舊沉靜,一言不發,江心月猛然起身,居高臨下瞪著他。
“你若不跟我說實話,你死了就死了,別指望我出半分力!”
顧立同長嘆一聲,解釋道︰“我不是擔心你實力不足,我是擔心如今這局勢,你一個宗師......”
“閉嘴!”江心月冷呵,“想轉移話題?少跟我打馬虎眼。”
“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顧立同干癟的眼皮微微垂著,愣了片刻,繼而抬頭望向高闊的天穹。
“如今為了爭功,軍中也好,聯盟也罷,世家派和官方鬧得不可開交,連武仙都下場站台了。”
“仿佛有了阿雪這個下三階無敵戰力,奪回西疆通道,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啊......”
“......我......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江心月聞言,想到前線的李薇,臉色也冷了下來。
她重新坐回折疊椅,視線卻一瞬不瞬的定在顧立同的側臉上。
“你一個半殘,覺得不好又能如何......顧立同,你給我把話說明白些......”
顧立同呵呵一笑,笑聲里透著一股蕭然。
“這幾天,我從父親身上提取了一些真血......在不影響他傷情的前提下......”
“借著這些真血,我能短暫擁有武仙之力。”
“我想著,”他不再仰望,渾濁雙眸轉過來,與江心月直直對視,“前線若真有大變,我拼上這條老命,也要把阿雪撈出來。”
他的語氣變得無比鄭重,“我不希望我的悲劇,在謹之身上重演。”
!
嘶啦——!
江心月豁然起身,折疊椅四分五裂。
“‘江雪’是我的孫女兒!”
她變得疾言厲色,她變得煩躁異常。
“要救人,也是我去,用不著你這個半殘的老頭子!”
“唉,等等!”
顧立同猛然開口,打斷了江心月。
因為,他的魚漂又有了反應。
只見老頭手腕一抖,提桿!
嘩啦啦——!
一條肥碩的大魚被拽出了水面,在半空中拼命掙扎。
老頭臉上頓時樂開了花,眉飛色舞地將魚解下,小心翼翼地放進魚簍里。
做完這一切,他一邊擦手,一邊開口,聲音有些斷續。
“月姐啊......”
听到這個稱呼,江心月恍惚了一瞬。
......
時間仿佛倒流,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青雲武大的校園里,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紅著臉,害羞地遞給她一封情書。
她正要發飆,男孩卻緊張地擺著手。
“月姐,拜托,能幫我把這封信......送給趙芙寧嗎?”
......
江心月幾乎要溺斃在遙遠的回憶中,直到顧立同蒼老的、低啞的、沉緩的嗓音將她驚醒。
“這一晃,我跟小寧分別,都快四十年了。”
“我啊,是個沒本事的。”
“當年護不住她,如今,便想著去陪陪她。”
他的笑容倏地燦爛起來,精神也跟著振奮,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十歲。
“這次,你就別跟我爭了。”
“何況,我只是猜測,也不一定出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