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那點余暉慢慢沒了,院子里變得黑乎乎的,就縫紉機邊上那盞老台燈還亮著。昏黃的燈光罩著李琴秀低著的腦袋。
她還在忙活著趕工呢,手指頭在布料中間穿來穿去可靈活了,腳下踩著踏板,發出那種有規律的 噠聲,就好像是時間在那兒小聲嘀咕似的。
方志強蹲在老媽腳邊,手輕輕擱在她小腿上,沒使多大勁,可這股子溫柔啊,顯得有點笨笨的。
李琴秀感覺到他的動作了,愣了一下,抬起頭瞅他︰“咋啦?要是累了就去歇著唄,別老在這兒蹲著,地上涼著呢。”
“沒啥事。”他小聲嘟囔著,也沒抬頭,“就……就想給您按一會兒。”
李琴秀樂了,眼角那些小細紋在燈光下看著可深了︰“你這孩子,今天咋這麼听話呢?”她一邊說著,眼楮就掃到他嘴那兒了,突然就愣住了。
“你嘴唇咋破了呢?”她把針線一放,伸手輕輕踫了踫他嘴角的裂口,“是上火了?還是……讓人給揍了呀?”
方志強條件反射似的往後躲了一下,躲開了她的手,緊接著就反應過來自己這反應太明顯了,就又勉強擠出個笑臉︰“沒,沒人揍我。就是吃肉的時候不小心咬到了。”“咬的?”李琴秀皺著眉頭問,“你多長時間沒沾肉腥了?我這段時間接單接得多,給你補補還是能行的。”
“真吃了。”他耷拉著腦袋,瞅著自己捏著紙鶴的那只手,手指頭尖都白了,“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您不是炒了點臘腸嘛,我還夾了好幾筷子呢。”
李琴秀沒吭聲,就那麼靜靜地瞅著他,眼神里透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復雜情緒。
她沒接著往下問,不過心里可是把這話給暗暗記下了。
她心里明白著呢,可沒挑明——她記得清清楚楚的,昨天那盤臘腸,她就切了三片,油都不舍得多放,方志強壓根兒就沒動一筷子,全讓她給吃了。
當時他還說自己不餓呢。
她把頭低下去,又開始穿針,不過動作可比剛才慢多了。
辣椒剪到一半就停住了,剪刀在指尖停了那麼一下,她突然就站起身來,從櫥櫃里翻出一小包凍豬肉,這可是她攢了半個月才買下的一小塊肉,本來是打算留著過年包餃子用的。
“媽?”方志強見她突然忙活著,有點迷糊。
“沒啥事。”李琴秀背對著他,聲音輕輕的,“以後每個禮拜有三天,媽媽給你做肉吃。正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老是虧著自己。”
方志強一下子愣住了。
他嘴巴張了張,本想說“不用了”,可這話到了嗓子眼兒又給咽回去了。他心里清楚得很,這所謂的“每周三天”,那可是不知道熬了多少個通宵才換來的,也是多少次從自己的菜錢里省出來的,這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諾啊。
他瞅著母親那消瘦的背影在廚房來來回回地忙活著,鍋鏟踫來踫去的聲響,又清脆又透著股子孤單勁兒,就像一把不怎麼鋒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在他心口劃拉著。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朝著廚房門口走去,然後靠在門框那兒。
燈光灑在他臉上,一半被照得亮堂堂的,另一半卻藏在陰影里頭。
他不是沒嘗過肉味,只是啊,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這麼惦記著他,念叨著“該吃肉了”。
學校食堂的飯菜太貴了,他每次就只打素菜;同學聚會他從來都不參加,不是不想去湊個熱鬧,是真的不敢啊。
他就怕別人瞧見他連買瓶飲料都得猶豫要不要加錢。
他更擔心別人要是問起家里的情況,問到那個連熱水器壞了都修不起的老房子,那得多難堪啊。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因為他破了的嘴,都自責得要改變自己多年來一直保持的節儉習慣了。
他的手指不知不覺地在褲兜里摩挲著那只紙鶴,那張寫著“喜歡你,不是錯”的紙已經被弄得皺皺巴巴的,邊緣都被汗水泡得發軟了。
程知節的那個吻好像還留在嘴唇上呢,就像一場滾燙的夢。
可現實呢?是這四處漏風的老房子,是母親頭上新冒出來的白發,是明天就得交的資料打印費,還有下周物理月考他到現在還沒弄明白的電磁感應。他眼楮輕輕一閉。
他心里尋思著,自己是不是喜歡程知節呢?
他真的不清楚。
或者確切地說,他沒那個膽量去弄清楚。
他就只明白一點——要是他打算琢磨這個事兒,那前提是他得有那個資格去琢磨。
可就現在他這狀況,給老媽買件新毛衣的錢,他都得算計個三天三夜呢。
“媽。”他冷不丁地開了口,聲音有點發澀,“等我以後啊,開始工作了,您就別這麼操勞了。”
李琴秀扭過頭瞅了他一眼,樂了︰“你這孩子,淨說些傻話。等你工作的時候,媽都一把年紀了,想累也沒那個力氣嘍。”
“不是的,”他站在那兒,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我肯定會讓您過上舒坦日子的。”
這話雖說得很輕,可就像把一塊石頭扔進了深井里似的,連他自個兒都能听到那回響。
李琴秀沒把這話當回事兒,就覺著是孩子一時心軟許下的承諾,笑著擺了擺手︰“趕緊去洗洗手,飯都做好了。”
方志強站著沒動。
他就原地杵著,瞅著老媽把菜端上桌,瞧著她拿袖口擦腦門上的汗,看著她把最大塊的肉夾到自己碗里,可她自己呢,就只夾青菜根兒吃。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有點發熱了。他耷拉著腦袋,瞅著在湯汁里忽上忽下的那塊肉,一下子就想起小時候自己發燒的事兒了。那時候,老媽背著他,在雨里走了整整兩公里才到醫院呢。又想起初中那時候,他想買本參考書,老媽把枕頭底下的零錢翻了個遍才湊夠。還有前年冬天,老媽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冷風里收廢品,就為了能給他湊出買一雙球鞋的錢。
可他呢?
他連句“我愛您”都沒法說出口,連個光明正大的未來都不敢給老媽承諾。
他緩緩把手縮回來,又把那張紙鶴仔仔細細重新折好,塞進書包最里面的夾層口袋里。
接著,他坐下來,拿起筷子,把那塊肉吃了。
肉可咸了,還有點糊巴味兒。不過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全都咽下去了。
夜里的風從窗戶吹進來,帶著夏末那種又熱又有點涼絲絲的感覺。
院子里的燈還亮著,就像一顆怎麼也不願意滅掉的心。
方志強在桌子邊上坐著,看著老媽低頭吃飯的側臉,冷不丁地在心里琢磨起一個事兒來——
要是有一天,自己能把這一切都給改變了,那他願意付出啥呢?
夜里的風從窗欞那兒吹過來,吹得台燈的燈芯晃晃悠悠的,牆上的影子也跟著輕輕晃蕩。
方志強躺在床上,眼楮睜得老大,瞅著天花板上那條熟悉的裂縫——那裂縫就像一條彎彎曲曲的河,從牆角一直延伸到電燈開關旁邊。他還醒著呢,晚飯時候的事兒啊,一直在他腦袋里轉來轉去。就那個時候,媽媽給他夾了塊肉,他還記得媽媽低頭吃飯的時候,鬢角在燈光下面白花花的,看著可刺眼了。
這可不是他頭一回瞧見媽媽有白頭發,可不知道為啥,就這次啊,心里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似的,疼得厲害。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然後伸手到枕頭底下,把藏了好久的那個紙鶴給拿了出來。那紙啊,軟趴趴的,角都卷起來了,上面的字也被汗水弄得模模糊糊的,都快看不出來寫的啥了。
他慢慢地把紙鶴展開,又輕輕地折回去,那動作小心得不得了,就好像周圍有啥很脆弱的東西,生怕把它給嚇著了。
“喜歡一個人,這也沒錯啊。”他心里這麼想著。可是現在呢,他想的不是啥喜歡不喜歡的事兒了,滿腦子都是“責任”這倆字。
突然,他一下子坐了起來,眼楮就盯著書桌角落里那部舊手機。手機屏幕黑乎乎的,充電線垂在地上,就跟一條累得不行的蛇似的。
他下了床走過去,手指在開機鍵上停了好幾秒,最後還是按了下去。屏幕剛一亮,一道淡藍色的光一下子從手機背面冒了出來,靜悄悄地擴散開,在空中變成了一個半透明的界面。
星幻智腦——自從他不小心下載了一個神秘的應用程序之後,就一直在他手機里藏著的這麼個東西,這時候慢慢地出現了。
【檢測到強烈的情緒波動。】
【用戶︰方志強,綁定確認。】【是不是要打開深層對話模式啊?】
“打開。”方志強的聲音不大,但是特別堅定。
【權限驗證通過了。歡迎回來呀,主人。】
“我可不是什麼主人。”他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團光,特別認真地說,“我就想問你一個事兒——要是我能改變命運的話,你能幫我不?我可不是為了我自個兒啊。”
【正在分析你的情感動機……】
【目標︰李琴秀,和你是母子關系。
現在的情況是︰經濟上比較困難,健康方面有中等風險,心理壓力一直都很大。】
【你是想給她養老嗎?】
方志強點了點頭,咽了下口水說︰“我就想讓她老了的時候,不用大晚上的還熬夜縫衣服,不用為了省那幾度電就拔掉冰箱插頭,也不想讓她再穿那些補丁落補丁的毛衣了……我就想讓她能像個人樣兒地活著,而不是……就像個被生活給徹底壓垮的影子似的。】
【你這請求屬于非戰斗類的命運干預。條件都符合,可以執行。】
【不過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得提前承擔這個階段不該有的那些人生重擔,像什麼感情上的割舍、資源都往一邊倒、時間不夠用啥的都有可能。】
“我樂意。”他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協議開始生效了。
命運線開始微調了。
得注意啊︰改變都是從很小的地方開始的,不會一下子就全變了。光團慢慢就散沒了,手機屏幕又變黑了。
屋里一下子又安靜下來,就听見窗外的蟬還在那兒叫著。
方志強就在原地站著,好半天都沒動地方。
他心里明白著呢,剛剛那會兒,他做的可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決定,這就好比是跟命運在打賭啊,拿自己以後的自由,去換老媽後半輩子能過得安穩。
打那天開始,他就不一樣了。
他不再光是瞅著物理課本里那些公式了,開始用智腦給的零碎信息,在網上接一些簡單的編程外包活兒。
最開始的時候,就改改文檔、做做表格啥的,慢慢兒的就能處理小的數據模型了。
掙來的每一分錢,他都存到一張單獨的卡里,還在卡上寫了個“媽”字。
他也開始主動跟李琴秀嘮嗑了,問她腰還疼不疼啊,勸她少接點兒手工活。
李琴秀一開始可不大習慣,還尋思這孩子是不是發燒燒糊涂了呢。等看到他書桌上多出來的發票和轉賬記錄,這才反應過來,這孩子啊,原來是在偷偷掙錢呢。
“你這錢是從哪兒來的呀?”她皺著眉頭問。
“學校競賽得的獎金。”他撒了個謊,還笑得挺自然的。
李琴秀有點半信半疑的,不過也沒再接著問下去。
就從那以後,她看他的眼神就變得復雜起來了,好像有欣慰的感覺,又好像有點心疼。程知節呢,就在這兩個月里老是出現。
他會冷不丁地出現在門口,手里提著一袋水果,還說自己是“路過”才買來的。
有時候呢,他拿著幾本參考書,說是“多買了一套,就給你拿來了”。
更多的時候啊,他啥也不說,就坐在院子里陪著方志強寫作業。他倆就這麼靜靜地待著,可一點也不覺得別扭。
李琴秀就開始注意這個男孩子了。
“那個小程啊,老往咱們家跑是干啥呢?”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她就隨口這麼一問。
“幫我看題呢。”方志強低著頭扒拉飯。
“哦。”她應了一聲,稍微停了一下,又問道,“你們倆……關系很不錯?”
“還可以吧。”
“他還給你送過啥呀?”
方志強的筷子一下子停住了,抬眼瞅著母親。
母親的神色挺平靜的,可是眼楮里呢,有一種他看不明白的警惕。
“就書和水果啊。”他回答道。
李琴秀點了點頭,就沒再吭聲了。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呢,她就開始偷偷地觀察程知節帶來的東西了。看看水果是不是那種特別貴的品種,書是不是嶄新的還沒拆封的,還有這個人是不是總是傍晚才來,天黑了還不走。
方志強察覺到母親的這種變化了,心里頭就有點發慌。
他也不知道母親在懷疑啥,也不敢去解釋。他呀,就只能在程知節又過來的時候,特意地跟人家拉開點距離,說話也變得干巴巴的,沒幾句。
程知節呢,好像也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來的次數就變少了。不過呢,每次要走之前,都會多瞅方志強一眼。就這一眼啊,里面有那種搞不明白的疑惑,還有那種壓在心底的失落。
日子就這麼過著,眼瞅著就快開學了。
一大早,天還剛有點亮堂,李琴秀就起身了。
她做了一碗面條,還在里面打了個荷包蛋,然後放到方志強跟前。
“今天你自個兒去學校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衣櫃最底下翻出個舊布包,打開來,仔細地數出幾張疊得規規矩矩的票子,“車費、住宿費、書本費啥的都在這兒了,你可收好了啊。”
方志強一下子愣住了︰“您不跟著去呀?”
“田里的稻子該收了,要是錯過了這陣兒,那就全毀了。”她把錢塞到他手里,她的手心糙糙的,但是熱乎乎的,“你爸走得早,家里的事兒就得我來頂著。你就好好讀書,別老掛念家里。”
他低著頭瞧著那沓錢,最上面那張是五十的,下面全是十塊、五塊的小票子,一看就是到處湊來的。
他嗓子里像堵了東西似的,本來想說“我用不了這麼多”,可話到嘴邊,又給憋回去了。
他一聲不吭地把錢收到書包的夾層里,就跟那張紙鶴放在一塊兒了。
“媽,”他冷不丁地抱住了她,抱得有點生硬,不過特別用力,“等我回來啊。”李琴秀身子一僵,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說︰“行 ,趕緊走,可別遲到嘍。”
他把行李往背上一搭,伸手推開了門。
早晨的陽光灑在泥土地面上,拉出他長長的影子。
院子里那台縫紉機就那麼靜靜地待著,旁邊還堆著沒做完的童裝訂單呢。
他頭也沒回就往前走。
可就在他拐出院子,朝著村口小路走的時候,身後那扇舊木門呀,悄悄開了條縫兒。
李琴秀就站在門後面呢,眼楮盯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一只手死死地抓著門框,手指關節都泛白了。
她沒把他叫回來。
為啥呢?她心里明白著呢,這孩子這一走啊,說不定就是他開始往外飛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候,村子另一頭,有一棵老槐樹,程知節就靜靜地站在那樹後面。
他穿著洗得都發白的校服,手里拎著個半舊不新的行李箱,眼楮死死盯著方志強消失的方向。
風一吹,樹梢晃悠起來,把他的頭發都給吹亂了。
他低頭瞅了瞅手里的箱子,又抬頭往遠處看了看,嘴唇動了幾下,可最後啥也沒說出來。
接著呢,他一轉身,就朝著通往鎮上的那條土路,慢慢騰騰地走過去了。
天剛有點亮,泥土路上還透著昨兒夜里下過雨的濕氣呢。程知節躲在老槐樹後面,手指頭不自覺地在行李箱拉桿上蹭來蹭去,眼楮就盯著前面那個瘦巴巴但是腰桿挺得倍兒直的人。
他都等了老半天了——打從李琴秀把門打開的那一刻就開始等,等著方志強從院子里出來,等著他走上這條路,就盼著能有個正大光明露面的由頭。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方志強冷不丁一回頭,就瞅見程知節從樹影里頭走出來了。程知節的校服袖子卷到了手肘那兒,臉上掛著那種一直都有的、淡淡的笑,就好像是踫巧同路似的。
“喲,這麼巧啊?”程知節湊過來,說話的調調挺輕松的,可眼神特認真,“我正好也要去鎮上呢。”
方志強沒吭聲,下意識地把肩上的書包帶捏緊了。
他心里明白,這可不是什麼巧合。
這兩個月以來,程知節的“正好”出現得也太頻繁了,不是在他家門口,就是在學校門口,甚至在他打工的網吧外面也能瞧見他。
不過今天不一樣,今天他身上背著昨天夜里跟星幻智腦簽的契約呢,肩膀上扛著的可不光是行李,還有命運的悄然轉變。
程知節也不等他回話,伸手就把他手里的箱子拿過來了︰“沉不沉啊?我幫你拎一會兒。”
方志強愣了一下,想拒絕,可話到了嗓子眼兒卻又說不出來了。他瞅著程知節那雙看慣了的眼楮,冷不丁就反應過來了,這可是他倆頭一回正兒八經地並肩趕路呢。沒找啥由頭,也不用遮遮掩掩的,就只有腳底下這麼一條朝著遠處伸展的土路。
他慢慢把手松開了。
就在箱子換手的當口,程知節的腳步稍微頓了一下,扭頭瞧了他一眼,嘴角輕輕往上翹了那麼一丁點兒,說道︰“趕緊走啊,可別遲到嘍。”
風從背後吹過來,他倆就肩並肩地往前走,影子在泥地上被拉得老長,不知不覺就疊一塊兒了。
方志強耷拉著腦袋,心跳不知道為啥就亂了一下。
他不敢去看程知節,可又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程知節就在身邊,就像一團靜靜燃燒著的火,離得挺近但又不燙人。
程知節呢,就走在他側後方半步遠的地方,眼楮盯著他微微抿著的嘴唇,那道裂口還沒徹底長好呢,就像一道藏著掖著的傷疤,讓他一下子就想起之前自己撒謊的時候有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