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啊，還在一直下著呢。
夙子離就站在這風雪里頭，他懷里抱著個檀木匣子，那匣子燙得就跟一塊燒得正旺的炭火似的。
他瞅著那風箏一個勁兒地往高處飛，那風箏線在他手指頭上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紅印子，就好像他想把啥東西使勁兒藏到肉里頭去似的。
偏殿的窗紙冷不丁地動了一下，一個細細瘦瘦的影子就出現了，緊接著窗戶就被推開了。
“阿離哥哥，你快看呀！”茵兒一邊蹦蹦跳跳的，一邊拽著他的袖子，“我放的風箏比上次放得還高呢！”
夙子離低下頭朝著她笑了笑，可他的眼神呢，就一直盯著那扇窗戶沒挪開。
屋子里頭的蠟燭火苗晃來晃去的，照出了一個瘦瘦的身影。這人背朝著窗戶呢，正低著頭整理書案上的竹簡。
這人是誰呢？就是諸葛亮啊。
他可是從夙子離十歲起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先生呢。
這十年來啊，他天天都教夙子離怎麼治理國家，怎麼認識星星，還有怎麼把自己的心思藏起來。
可是今天呢，夙子離在他眼楮里看到了一種從來沒見過的情緒，就好像雪底下藏著的火一樣，看得人眼楮直發酸。
“殿下。”忽然，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還是像以前一樣清清涼涼的。
夙子離身子一抖，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
諸葛亮已經出來了，身上披著一件素色的大披風，肩膀上落滿了雪。
他的眉眼看起來清清冷冷的，說話的語氣也淡淡的︰“雪下得大了，回去吧。”“你不生氣？”夙子離想都沒想就把話給說出來了，可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這話問得有點傻。
諸葛亮挑了挑眉毛，問道︰“為啥要生氣呢？”
“我……我把龐士元的手札拿走了啊。”
“你本來就應該知道那些事兒的。”諸葛亮看著他，眼神平靜得就像一潭湖水，“現在才明白過來，也不算太遲。”
夙子離皺起了眉頭︰“我都不知道你在講啥。”
他就想從諸葛亮的臉上找出點啥毛病來，哪怕有一點點慌張也好啊。
可是那個人還是老樣子，就好像他們剛剛的對視、那封信，還有那句沒說完的話，全都是他自己的幻覺一樣。
他一下子就變得很煩躁，抬手把耳朵旁邊的碎發撩了一下。
這是原主的習慣動作，手指踫到耳垂的時候，指尖涼涼的，就好像被誰輕輕摸了一下似的。
他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你老是這樣。”他往後退了一步，跟諸葛亮拉開了點距離，“說話就說一半，讓別人在那兒猜來猜去的。你是不是故意的呀？是不是有啥事兒瞞著我呢？”
諸葛亮看著他，神色還是淡淡的，就嘴角微微往上翹了翹︰“殿下剛剛是不是有點熱了呀？”
夙子離懵了︰“你說啥呢？”
“下雪天要是發熱的話，很容易得傷風的。”諸葛亮小聲說道︰“回去換身衣服吧，可別讓太傅曉得嘍，不然又得怪我沒教好你。”
“……你可別太過分了。”夙子離咬著牙說，“每次都這樣，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就把話題給岔開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啊？”
他這話一出口，聲音不由自主就抬高了些，自己都沒發覺，那語氣里居然還帶著點委屈勁兒呢。
諸葛亮卻笑了。
那笑容很淡，就像雪地里冒出來的一朵小花，一下子就沒了。
“殿下長大了。”他輕聲說道，“自然不能再當成小孩子看待了。”
夙子離心里猛地一震。
不只是他長大了，諸葛亮這人心里的想法也變得更深沉了，深得就像看不到底的溝似的。
他忽然發覺一件事——在諸葛丞相面前，自己居然會心虛。
就跟小時候闖了禍，怕他失望時的那種心虛一模一樣。
他可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別再用這種法子對我了。”夙子離往後退了兩步，就跟要逃跑似的，“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和龐士元之間的事兒啊？你以為我一直都蒙在鼓里？”
諸葛亮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
他靜靜地瞅著夙子離，在風雪之中，那雙平日里清冷的眼楮里，忽然泛起了一絲特別淡的波動。
“殿下知道得太多了。”他小聲嘟囔著︰“有時候啊，知道得少點，可能心里更舒坦呢。”
夙子離嘴巴張了張，可愣是想不出啥話來反駁。
他弄不明白啊。
是真的不明白。
他就曉得，每次一踫上諸葛亮，自己的心跳就會無緣無故地變快，就好像心底有啥危險的感覺在慢慢冒出來似的。
他可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感覺讓他發怵。
“你可別再這樣了。”他壓著聲音說，那口氣就跟在求人家似的，“別再讓我覺著自己跟個傻瓜似的了。”
諸葛亮瞅著他，好一會兒，冷不丁地伸手把他肩膀上的雪給弄掉了。
就那一下子，夙子離差點就以為他要開口說點啥呢。
結果這人就淡淡地來了句︰“回去吧，風大著呢。”
夙子離就跟被定住了似的站在那兒，由著那雙手把肩膀上的雪掃干淨。
他想搞清楚這話背後的意思，可就是搞不清。
“你……”他張嘴說話，聲音干巴巴的，“你到底在琢磨啥呢？”
諸葛亮沒回話，就朝著他走近了一步，像是有話要說。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老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下子就把他倆之間的沉默給打破了。
夙子離一下子就回過神來，往後大退了一步，轉身就想走。
“腳下小心點。”諸葛亮在後面輕輕說了句︰“雪滑呢。”
夙子離腳步一下子就停住了，扭頭瞅了他一眼，就見他已經轉身走了，那背影看著還是那麼單薄。
在這風雪里，夙子離突然就覺得胸口堵得慌。
他低著腦袋看懷里的信，背面那行小字一下就扎進眼里︰
“阿離啊，可別學我，藏得時間長了，會被凍壞的。”
他緊緊握著檀木匣，心里亂成一團麻。
他不明白自己為啥會在意這些話呢。
也搞不懂，為啥每次一看到諸葛亮的眼楮，心里就好像有根弦在偷偷作痛。
他就只清楚一點，不能再這麼稀里糊涂下去了。
得去問個明白。
必須得問個明白。
要不然啊，這雪就永遠都不會停。你看那風雪沙沙地落，把屋檐角都壓得有點顫顫巍巍的。
諸葛亮這一步走得離他特別近，近到夙子離都快能看清他睫毛上還沒化掉的雪末子了。
就在這一瞬間，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沒聲兒了，連風都不敢喘氣兒了。
“殿下，”諸葛亮的聲音又低又輕，就像是從老遠的夢里傳過來似的，“您要是真想問，為啥不敢正眼瞧我呢？”
夙子離心里猛地一震，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小半步，結果被諸葛亮伸手就捏住了下巴。涼颼颼的指尖觸踫到肌膚，就像被印上了一道看不見的印子。
“先生……”他嗓子有點干巴巴的，“您這是干啥呀？”
“我在等你認個事兒。”諸葛亮還是盯著他看，那眼神深得就像個無底洞似的，感覺像是藏了好多話，可又啥都沒往外冒，“就等你把心里早都明白的事兒說出來。”
夙子離把牙咬得緊緊的︰“我明白啥？您倒是給我說清楚嘍！”
“你不肯說，是因為心里頭害怕。”諸葛亮微微扯了下嘴角笑了笑，可這笑根本就沒到眼楮里去，“你怕的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你自己。”
“您在這兒瞎扯啥呢！”夙子離一下子抬手把他的手給甩開了，說話的聲音里帶著那麼一丁點兒幾乎察覺不到的哆嗦，“您還以為您像以前那樣了解我啊？您都變了，您和龐士元——”
話還沒說完呢，諸葛亮突然就低聲笑了起來。
這笑聲雖然不大，可把夙子離弄得整個人都僵在那兒了。
“喜新厭舊？”他輕輕重復了一遍，嘴角往上翹了翹，那弧度讓人捉摸不透，“殿下，這話是您自己說的呢，還是……別人跟您說的呀？”
夙子離眼楮一瞪，瞳孔都微微縮了縮︰“您知道我在說誰。”
“我知道。”諸葛亮慢慢地點了點頭，眼神卻變得冷了些，“但是您不該提他。”
就這麼一下子，空氣好像都凝固住了。夙子離的胸口一起一伏的，他緊緊攥著手里的檀木匣子，攥得指關節都泛白了，大聲問道︰“為啥不能提啊？他到底是誰呀？你們倆之間到底有啥事兒啊？你是不是早就不把我當回事兒了？”
“殿下。”諸葛亮一下子就收起了笑容，說話的語氣平靜得很，不過呢，卻多了一種不容人反駁的犀利勁兒，“人心這東西啊，太難捉摸了，殿下您就別亂猜了。”
“你老是這樣！”夙子離氣得都快咬碎牙了，一下子就把諸葛亮的話給打斷了，“就一句‘別猜’就能讓我閉嘴啊？那你以前為啥還教我認星星、看人心、揣摩心思呢？現在倒好，反過來讓我別猜你的心思了？”
諸葛亮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伸出一只手，輕輕把他耳朵旁邊的碎頭發給撩開了。
就那麼一瞬間，夙子離都忘了要躲開。
“你可比以前更敏感了。”諸葛亮小聲地說，“也變得更脆弱了。”
“我可不需要你可憐我。”夙子離耷拉著眼皮，聲音小得幾乎都听不見，“我就是……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
“你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盤算啥呢。”諸葛亮突然湊近了，在他耳朵邊上悄悄說，“金蟬脫殼這一招，你用得還挺妙呢。”
夙子離一下子就抬起頭來︰“你……”
“你先別急著否認。”諸葛亮嘴角輕輕一挑，可那笑啊，冷得像冰似的。他說道︰“龐士元臨死前留下的那封信，你都看了好多遍了吧？你就沒想過，他為啥就單單把那些話寫給你呢？”
夙子離猛地一哆嗦，腦袋里就像有一群馬蜂在嗡嗡叫。
他哪能不記得那封信的最後一行字呢。
“你……你咋會知道龐士元的事兒呢？”他聲音都有點發抖了，眼楮里也露出了慌張的神色。
諸葛亮呢，就那麼靜靜地瞅著他，就好像在等著他自己坦白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了口︰“他快死的時候，托人把這封信送過來，還帶了一句話。”
“啥話呀？”夙子離嗓子干巴巴的，都有點不敢听下去了。
“他說，你欠我的，連本帶利，遲早是要還的。”諸葛亮眼神陰沉沉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殿下，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雪就那麼悄無聲息地落著。
夙子離就像個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那兒，就好像被雷給劈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說的啥？”
“殿下。”諸葛亮往後退了一步，臉上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只是眼楮里藏著些復雜的東西，“這天冷得很，回去吧。”
夙子離看著他走遠的背影，嘴唇抖了抖，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風雪呼呼地往臉上刮，可這心里頭翻江倒海的難受勁兒啊，比這風雪冷多了。他低著腦袋瞅向懷里的檀木匣，手指頭死死地抓著，抓得指關節都沒了血色。
龐士元的信啊……
他欠諸葛亮的利息？這都啥跟啥呀？
他到底欠了啥玩意兒呢？又咋個去還呢？
這些問題就在他腦袋里轉啊轉的，可壓根兒沒人能回答他。
夙子離就那麼站在原地，老半天都沒動彈，一直到那風雪把他的身形都給弄得模模糊糊的了。
夙子離在風雪里跟僵住了似的，耳朵里嗡嗡直響。
“利息”這倆字就像針一樣扎進他的腦袋，他差不多是本能地把那檀木匣攥得更緊了，手指頭尖兒冷得像冰一樣。
龐士元……人都已經死了，咋還能攪得活人心里不得安寧呢？
更別說攪得諸葛亮心里不平靜了。
可諸葛亮那句“你欠我的利息，終究是要還的”，就跟一把鋒利的刀似的，一下子就插到他最不想讓人踫的地方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說啥。”他好不容易開了口，聲音干巴巴的，就像是從嗓子眼兒里硬擠出來的一樣。
他把臉扭到一邊兒去，不想讓諸葛亮瞧見他眼底那些翻騰的情緒。
諸葛亮沒馬上搭話，就那麼靜靜地瞅著他，那眼神兒好像能穿過這漫天飛舞的大雪，一下子看到人的心坎兒里去。
夙子離心里咯 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結果被風雪一絆，差點摔個跟頭。
他趕緊扶住廊柱，手指頭尖兒都變白了，指甲差一點兒就摳到木頭里頭去了。“殿下今兒個咋看著特別慌呢？”諸葛亮慢悠悠地說，“信里的內容，是不是讓殿下想起啥事兒了呀？”
“你想誆我呢？”夙子離哼笑一聲，抬眼瞅他，眼神卻有點飄，不敢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楮對視，“你還真以為我會信你說的每句話啊？龐士元都死了，他說的那些話，那就是死無對證的瞎話。”
他使勁兒想讓自己的語氣穩當點兒，可越說越覺得自己就像在騙自己呢。
諸葛亮倒是笑了，笑容還是淡淡的，不過比剛才看著更真切了些︰“死無對證的事兒，殿下咋這麼緊張呢？”
夙子離的心猛地一揪，喉嚨里直發苦。
他不想承認，可心里有個聲音在大喊——諸葛亮不是在試探，而是在確定呢。
他到底知道多少啊？又或者……他一直都知道？
夙子離緊緊咬著牙，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不行，不能慌神兒，可不能讓他瞧出啥破綻來。
“我就是不明白，”他慢慢抬起頭，裝作很鎮定的樣子，“你為啥要提一個死人呢？難道現在的你，連我都信不過了嗎？”
諸葛亮就這麼看著他，好半天都沒說話，就那麼一直盯著他的眼楮看，好像要從他眼楮里找出啥答案似的。風雪越來越大了，那屋檐角上積著的雪啊，就“簌簌簌”地直往下掉，掉到青石板上，“啪”的一下就碎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冰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