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知道是什麼酒,入口醇香,勁還挺大的,就那麼小半杯,就讓春玲飄飄然了。
既沒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失意的落寞 。
也沒有‘舉杯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傷感。
更沒有攬山河入懷,邀星月同醉的豪邁與雅興。
這個沒有多少文化與思想,一直掙扎在生活底層的中年婦女,今天就是想喝一杯,想麻痹自己了。
就這麼虛浮著腳步回了地下室,一仰身躺在了床上。
今夜,舉國上下全家團圓,千家萬戶歡聲笑語。
這一切的繁華與春玲無關。
春玲甚至都沒有看手機,也沒有給任何人發新年祝福,更沒有所謂的守歲,而是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晚睡得超乎尋常的好,而且還做了一個夢。
夢里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二十來歲和老公認識,那時的春玲長得秀氣苗條,皮膚吹彈可破,嫩得稍微用力在胳膊上吸一口氣,就會出現一個可愛的紅印。
那個時候,身上就已經有小紅點了。但不多,在胸前和大腿上零星幾個,點點殷紅,如珠如玉。
那個時候,老公不僅不嫌棄,還曾愛不釋手過。
也就是兩個人書讀得少。如果多讀點書,一定會聯想到張愛玲著名的白月光和朱砂痣句子。
這不就是活生生的朱砂痣嗎?
可後來,身上的紅點越來越多了。
鬧鐘響了,夢也醒了。
春玲關掉鬧鐘,正準備起床呢。又一想,今天大年初一呀,雇主家里只有自己一個人。
又躺下睡了一會兒。
猛然想起昨晚沒去老爺子那邊開燈。心頭大驚!
又想起自己昨晚坐在雇主們吃飯的大桌上吃完喝完,餐具還沒收拾。
再也躺不住了,馬上穿好衣服起床,臉都沒洗就上一樓來了。
雖是過年期間,雖然雇主說了讓自己好好休息,可只要在雇主家,就無法完全放松。
六點多鐘,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春玲先把桌上的餐具收進了廚房,又從四樓開始,一層一層的關燈。
春玲是在廚房里洗昨晚用過的碗盤時,看到灶台上自己那只杯子時,才覺得不妙的。
昨天,之所以把飯菜端到外面的大桌子上去吃,就是為了顯得自己正大光明。
可現在,酒醒了,春玲在想,如果自己是雇主,看到除夕夜保姆獨自在自己家喝酒,會怎麼想?
愛怎麼樣怎麼樣吧,反正已經發生了。等著雇主回來了,坦白,等候發落吧。
性格有些大大咧咧的春玲,根本沒有深度去思考在雇主家喝酒這件事。
鍋里煮著餃子,春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餐具洗好,餃子也煮好了,春玲吃了早飯,就去自動款機上取錢。
大年初一的小區和街上,並不熱鬧,反而比平時冷清了許多。
除了幾輛車無聲的從身邊滑過,根本不見幾個人。
春玲取了錢回來,找到那四個紅包,朝每一個里面又加了一百元。才開始給院子里所有的花草樹木澆水。
初二上午,兒子又打電話,邀春玲去附近玩一天。
除夕已經團圓過了,再去也是干活的命,沒必要。回絕了兒子,這幾天除了在小區里散散步,再也沒出過門。
自除夕後,雇主們再也沒有一個電話打回來,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家。春玲每天保持著家里日常的衛生,更多時間,坐在前院里曬著太陽,數著院外從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
在內心的少許忐忑中,平靜的過著日子。
一直到初四這天,春玲才收到麗芳的一條信息,說明天就回雇主家了。
春玲驚問︰“這麼早就過來?”
麗芳說︰“也不算早了,我們回家比別人早一些啊。李總初六回。”
其實,麗芳的這個年,總體來說,過得不算太愉快。
初二那天,李太就打來電話說︰“阿姨, 先生初六要帶著��回去,你也回去吧。我早一點告訴你,買票方便一點。”
定不到火車票,飛機票實在太貴,麗芳匆忙中定了初四的大巴票。
既然回去,那麼就做得漂亮一點,趕在雇主的前一天回去,打掃好主臥,做好迎接雇主回家的準備。
接到李太電話的時候,麗芳正在娘家走親戚。
媽媽不舍的拉著麗芳的手說 ︰“芳啊,我感覺你才剛回來沒幾天啊,怎麼又要走了呢?”
這也是麗芳自己心里想的。感覺才回來沒幾天,怎麼就又要走了呢?在家里的日子,真是每一天都一晃而過。
媽媽今天穿著麗芳那天在集市上給她買的花棉襖,黑底印著紅花。
大過年的,喜慶的新衣也掩飾不住媽媽的不舍與傷感。
麗芳老公說︰“你遲兩天去看他會不會怎麼樣?搞的比正式工作還緊張。”
當著娘家所有親人和兒子的面,麗芳也不和他辯駁,只沖他勉強笑了笑。
哥哥說︰“既然人家老板打電話來了,那就去吧。”
老公降低聲音說了一句︰︰“家里的客都還沒招待完。”後,不再發表意見。
嫂子沒說話,只是在午飯後,不聲不響地把家里好吃的裝了一大袋,拿給麗芳說︰“帶著路上吃吧。”
麗芳也不推辭,伸手接了過來。
其實,這樣的不舍,一次次短暫的相逢和別離,在每一個打工家庭和親友之間,已經是很平常的場面了。
大家也早就習已為常了。
不過是這幾年,因為回家的路太難,因為父母的逐漸的老邁,才讓這不舍更濃了些罷了。
但是和生計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辭別媽媽和哥嫂,在回家的路上,麗芳問老公︰“你真的準備過完年去辭工回來?”
老公說︰“有這個想法,媽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家里我也不放心。再說,我在那邊掙不了多少錢。”
回到家里後,麗芳就和婆婆說了自己初四就要出發,初五要趕到雇主家的事情。
婆婆表現得有些吃驚說︰“這麼快就要走了?那我給你準備點東西帶過去吃。”
和娘家嫂子的表現如出一轍。樸素的人們,想到的最能寄托和表達情感的,非食物莫屬。
而在外的游子,給予家人最大的安慰,便是給錢。
麗芳拿出專門取的一千元現金交給婆婆說︰“這些錢,留著您在家里用,不夠了再和我們說。”
婆婆一臉堅決地推辭著說︰“你拿著,你們需要用錢的地方多,我老了,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行了!”
不容她再推辭,麗芳塞給了她後,又說︰“他說您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想過完年去辭工回來。”
麗芳說著,看了老公一眼。
婆婆有些大驚失色地說︰“我年紀大,還有比我年紀更大的也是一個人在家里過日子。我也就是平時沒有人說這些心里話,你們回來了,我和你們說一說,我不是要你回來守著我!”
麗芳老公說︰“反正現在那邊一個月也掙不了多少錢,在家里多吃點苦,也能掙到。”
婆婆說︰“那是你們自己商量,千萬不要說是為了照顧我回來的。我還能走能動能干活。”
兒子一直在旁邊听著,這會說道︰“你們兩個人還是離得近一點好。互相有個照應。我奶奶雖然一個人在家里,可村子里還有本家,有親戚,我離家也近。有什麼事也能趕回來。”
麗芳老公看著面前比自己高大的兒子,眨了幾下眼楮,又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話到到這份上,全家人都已經表明了態度,再說下去就太沒意思了。
麗芳回了房間,開始和大巴車的票務聯系。
其實麗芳老公的工廠初七就開工了。他在家里,也比麗芳只能多待一天。
一會兒,老公回房間了,麗芳說︰“初四的大巴還有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麗芳老公說︰“我初五再走吧。”
好吧,能多待一天算一天吧。
接下來初三,家里來了很多客人,擺了兩桌,麗芳和婆婆忙了一整天。
麗芳是初五中午到的深圳。
路上,看著繁華深圳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麗芳想起那個秦嶺深處的小山村,想起那里的山山水水和那里每個人的臉。心里又開始生出不舍來。
反射弧有點長。
站在院外的馬路上,看著李家別墅,麗芳還沒回過味來,覺得自己把心落在了家里。
正是平時的午睡時間,院內的大門卻敞開了一扇。
麗芳開了院門,一走進去,春玲就從屋里跑了出來,從麗芳手里拿過大背包說︰“我知道你今天回來,專門在等你。”
麗芳說︰“沒去午睡?”
春玲說︰“每天白天睡,晚上睡,哪有那麼多瞌睡?”
說完,又問麗芳︰“餓了吧?我做了午飯,給你留了些。”
麗芳還真有點餓了。
進屋,看到一樓大廳里熟悉的擺設,心里踏實了起來。
回房間匆匆洗了一把滿臉的浮油,春玲已經給麗芳把飯都盛好了。
白米飯配著臘肉炒青椒。
麗芳坐在廚房里吃飯的時候,春玲就說了除夕自己喝酒的事情。
一時之間,麗芳也不知說什麼好。
秋霞是偷偷把酒拿回家給自己老公喝,小玲是李先生請客的時候,陪客人喝過一杯紅酒。
至于其他保姆,好像還沒有喝過酒的。即便是去參加李先生的宴請,也都是吃飯而已。
于是,麗芳只得安慰道︰“已經喝了,找個適當的機會和他說一聲就行了。”
又問春玲紅包的事情。
麗芳說︰“一會我也包四個紅包掛在樹上讓他們自己找。”
吃過飯,掛好紅包,麗芳去衛生間徹底洗了個澡,就睡覺了。
李先生初六上午十點多到家的。小劉開著那輛商務車接回來的。
一起回來的,除了��,還有瑩瑩。
小劉先去接了李先生父子三人,又去錢家接了君君才一起回來。
小姑娘笑咪咪地從車上一下來,就大聲問麗芳︰“你來啦?”
李先生笑著小聲提醒︰“你應該說阿姨新年好。”
麗芳和春玲對李先生說著新年好。
李先生早有準備,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兩個紅包,給了春玲和麗芳。
三個孩子跑著進了院子,李先生隨後。
一套合身的休閑西裝,一雙高定的皮鞋走在水泥路上,永遠氣宇軒昂。
拿了行李進去,李先生已經換好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了。把手搭在沙發扶手上,一派悠閑自在地打量著客廳里。
三個孩子卻站在大門口對著那兩棵掛滿了紅包的年桔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瑩瑩已經忍不住伸手摘了一個紅包拆著。
��說︰“人家掛的空紅包,為了圖個好彩頭,你也要摘。”
瑩瑩從里面掏出一只一元的硬幣來,笑嘻嘻地用小胖手舉著說︰“不是空的!有錢。快看!”
李先生扭頭朝門口看了一眼,小聲說︰“哎!別摘了。”
��開始換鞋準備進屋。
君君摟著瑩瑩說︰“不要摘啦,掛在上面多好看呀。”
春玲笑著大聲說︰“我給你們四個人,每個人都掛了一個紅包在上面,有四個紅包做了記號的,你們一人找一個,還有一個留給嘉嘉。”
麗芳說︰“這棵樹上也有四個!我放的。”
李先生很隨意地說︰“不用給他們。他們都還不會花錢。”
幾個孩子趴在一棵年桔上,仔細找了起來。
麗芳對李先生說︰“我還以為瑩瑩會在山莊多呆幾天呢。”
李先生沒回答麗芳的話,提起水壺問︰“這些昨天洗過沒有?”
麗芳說︰“洗過了。”
李先生才回答道︰“她開始說不回來,等到我們要走的時候,她又要跟著哥哥,我就把她一起帶回來了。”
麗芳來到大門口,蹲下逗瑩瑩︰“你不是說媽媽在哪,你就在哪的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啦?”
瑩瑩正在專心找紅包,有些著急地跺了跺腳說︰“那是小時候!我,我現在已經長大啦!”
��已經找到一個了,去了另外一棵樹上找麗芳放的。見瑩瑩著急,說︰“其實很簡單的,你們摸一下紅包外面,感覺里面有東西的就是二百元。”
李先生回頭對��說︰“沒事,讓她們慢慢找。”
君君也找到一個,默默的去了另個一棵樹前。
瑩瑩一直找不到,索性不找了。也跑去另外一棵樹上湊起了熱鬧。
春玲指著一個紅包,對她說︰“你來看看這個是不是?”
瑩瑩又跑回來,摘下春玲指的那一個,拆開笑了起來。
又跑到李先生身邊,興沖沖地遞給爸爸說︰“給你拿著!”然後又跑了出去。
李先生笑著接過去,順手放在了茶幾上,起身對麗芳說︰“你看著他們,我上樓洗個澡。一會出去。”
春玲緊張地看了李先生一眼,欲言又止。
李先生長腿一邁,已經上了一級樓梯,又回頭問麗芳︰“臥室打掃過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才上樓去了。
春玲看著李先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朝麗芳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三個孩子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兩個紅包。滿臉高興地拿著進屋來了。
��邊拆邊說︰“今年的紅包好少啊。”
君君嬌聲說︰“那是因為你們今年沒有去拜年呀。”
瑩瑩大聲說︰“哥哥,把嘉嘉的也摘掉吧!”
��無語地看了瑩瑩一眼說︰“虧你想得出來,紅包只能自己要自己的。”
瑩瑩想了想,說︰“是你說,好少啊!”
君君說︰“不能拿他的。不然他回來會咬你的。”
瑩瑩立刻老實了,用手把紅包撐開,笑著偷看里面的百元大鈔。
麗芳說︰“春玲,你看一下他們幾個,我去做飯啦?”
��對麗芳和春玲說︰“你們都去干活吧,我們自己玩就行了。”
那一本正經的威嚴語氣,哪還是個孩子呀?
過了一個年,孩子們又懂事了不少。
春玲看著��,好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說︰“那我再去檢查一下你們的臥室打掃干淨沒有。”
��點了點頭。打開電視,開始給自己倒茶喝。
又對麗芳說︰“阿姨,給我們洗點水果出來。”
于是,麗芳進了廚房,先洗水果。昨天麗芳去采購了一番。
大人孩子一回來就使喚得人團團轉。
才洗好水果,李太就打了電話給麗芳問︰“阿姨,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麗芳說︰“昨天呀。”
李太又問︰“先生他們到家了嗎?”
麗芳說︰“到家啦,已經拆了我和春玲給的紅包,正在沙發那邊吃水果呢。”
李太說︰“哦,那就好。我們可能還要在這邊多住幾天,你注意給瑩瑩早晚加衣服。”
麗芳說︰“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李先生一直待在樓上,麗芳做好飯,上樓去叫他的時候,發現二樓沒有人。
又爬到三樓,書房門關著,不過,從里面隱約的傳出來說話聲。
大概他在打電話吧,麗芳敲了兩下門,就下樓去了。
麗芳招呼三個孩子先吃飯。自己和春玲也在廚房吃。
不一會兒,就听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君君細聲說︰“爸爸,吃飯啦。”
李先生溫聲說︰“你們吃吧,我約了人。”
瑩瑩說︰“爸爸吃完飯再去工作。”
李先生走到了餐桌前,嘴角帶著笑意說︰“爸爸要去和一個伯伯吃飯。”
麗芳從廚房里看出去,李先生已經換了一套白色瓖黑邊的運動服,腳上是雪白的襪子,戴著一副茶色眼鏡,手里提著那只運動大包。
看樣子,要去球場。
春玲心里有事,又住不住了。身子聳了聳,想起身。
李先生看幾個孩子吃了一會飯後說︰“你們在家听阿姨話,我回來陪你們吃晚飯。”
��說︰“好,我們等你。”
李先生轉身就走了。
春玲終于起身了,追了出去。
不一會兒,進了廚房,繼續吃飯。
麗芳忍不住問︰“你剛才追出去和他說什麼了呀?”
春玲小聲說︰“我和他說我除夕喝了一小杯酒。”
麗芳問︰“李總怎麼說?”
春玲說︰“他嗯了一聲。”
麗芳問︰“沒啦?”
春玲回答︰“他沒心疼酒的事,只是說現在心腦血管疾病越來越年輕普遍化了,喝出問題了誰負責?嚇死我了。”
李先生臉色沉下去的時候,確實很嚇人。但麗芳知道,他已經說得很溫和了,並沒有為難春玲。
但願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吧。大過年的,雇主也不願意為了半杯酒大動干戈。
看著春玲漲紅的臉,麗芳不由感嘆︰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態度,也是一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