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系統的提示音最後一次響起,丁義珍盯著手機屏幕,確認最後那家企業撤回了提現申請。他把手機翻過來,面朝下扣在桌面上,沒說話,也沒動。
辦公室的燈亮著,窗外的夜色壓得很低,遠處工地的塔吊還在轉,紅燈一閃一閃,像城市沒睡的眼楮。
他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份剛送來的信訪簡報。翻了兩頁,眉頭慢慢皺起來。
“東區化工廠異味投訴,單日接到三十七起?”他自言自語,“環保局監測數據呢?”
電話撥通環保局值班室,對方回答︰當天空氣質量正常,硫化物、p2.5均未超標,廠區周邊巡查無異常排放。
丁義珍掛了電話,又調出網絡輿情日報。屏幕上,“南湖拆遷補償不公”“老城區改造十年無進展”幾個詞條熱度上升,集中在幾個本地社區論壇,發帖時間集中在凌晨一點到三點,內容高度雷同,語氣激動,但用詞像是抄的。
他點開其中一篇,標題是《我們不是被遺忘的人》,正文列舉了五項“政府失信行為”,每一條都帶著情緒,但沒有新信息,更像是把過去幾年的舊賬翻出來重新編排。
更奇怪的是,這些帖子的轉發路徑很集中——幾乎都是從一個叫“京海民生關注組”的微信群擴散出來的,而這個群,不在任何公開社交平台能搜到。
他拿起座機,撥通王大陸的號碼。
“老王,最近三天,東區和老城有沒有人組織居民開會?特別是關于拆遷、污染這些事的?”
王大陸在那邊翻了翻記錄︰“有兩個社區報上來,說有居民自發聚在廣場討論,社區干部去勸過,沒鬧事,就散了。”
“自發?”丁義珍問,“誰組織的?有沒有登記?”
“沒登記,說是街坊拉街坊,聊兩句就走。”
“車呢?有沒有陌生車輛在附近停留?”
王大陸愣了一下︰“這……得查監控。”
“去查。”丁義珍聲音不高,“特別是那種沒掛牌的商務車,或者車窗貼深膜的。盯一下他們是不是提前到,發完東西就走。”
電話掛了,丁義珍轉身走到牆邊的電子屏前,調出城市監控系統。他讓技術員把過去七十二小時里,所有在社區公告欄、廣場、菜市場附近停車超過十分鐘的車輛標記出來。
篩選條件加了三條︰無牌、遮擋號牌、車窗貼膜過深。
結果跳出來︰三起。
第一起,前天晚上九點,一輛銀色商務車停在東區勝利路菜市場外,一名穿灰色夾克的男子下車,在公告欄貼了兩張紙,十分鐘後離開。車沒掛牌,但監控拍到副駕位置放著一個印有“宏遠物業”字樣的文件袋。
第二起,昨天下午四點,同一輛車出現在老城區解放街社區活動中心外,夾克男再次下車,這次他沒貼東西,而是和幾個老人說話,手里拿著一疊紙,像在發傳單。五分鐘後,車迅速駛離。
第三起,今天凌晨一點十五分,車停在南湖街道辦門口,夾克男把一疊材料塞進信訪信箱,然後離開。
丁義珍盯著屏幕,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
“技術組,把這輛車的行駛軌跡調出來,重點看它從哪來,回哪去。另外,把夾克男的臉部圖像提出來,做模糊比對,看看有沒有在其他敏感區域出現過。”
“要不要通知轄區派出所查一下?”技術員問。
“不。”丁義珍搖頭,“現在打草驚蛇,後面就難挖了。這車敢這麼干,背後一定有人撐腰。先盯,不跟,不查,只記。”
他回到辦公桌前,打開公安內網的信訪登記系統,輸入“東區化工廠”“異味投訴”等關鍵詞,篩選近三天的來電記錄。
三十七起投訴,三十一起是不同號碼打給環保局,五起打給市長熱線,一起打給紀委,舉報“相關部門包庇污染企業”。
他一條條看,發現三十一起環保投訴中,有二十八個號碼是虛擬運營商號段,注冊地在外省,且多數號碼只打過這一次電話。
“不是群眾自發。”他低聲說,“是有人統一買號,統一撥號,統一話術。”
他合上電腦,靠在椅背上,閉了會兒眼。
上一次,趙家玩的是資金和輿論,這次換了個打法——用民生問題當刀,拿群眾情緒當火,一點一點燒政府的公信力。
手法更隱蔽,風險更低,一旦鬧大,還能裝無辜︰“我們只是關心百姓疾苦。”
他睜開眼,拿起手機,撥通鐘小艾的號碼。
“小艾,幫我查一下趙立冬最近兩周的私人會客記錄,特別是非工作時間見的‘老朋友’。有沒有約在茶樓、會所,或者他家附近的咖啡館?”
鐘小艾在那邊問︰“需要走正式流程嗎?”
“不走。”丁義珍說,“你私下問,別留痕跡。查到了先別動,等我下一步指示。”
電話掛了,他在筆記本上寫下一行字︰“趙家未罷休,換刀了——從金融到民生,從網絡到街頭。”
然後又補了一句︰“問題不在問題本身,而在誰在提問題。”
他盯著這兩行字,忽然笑了下。
笑完,他起身走到文件櫃前,取出一個灰色加密檔案袋,把剛才的監控截圖、信訪記錄、輿情數據全部打印出來,裝進去,封好,在封口處簽了名,寫上“內部備查,限閱三人”。
他把檔案袋鎖進抽屜,重新坐回椅子上。
手機震動,是王大陸回信。
“丁市長,查了。那輛商務車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城西停車場,車牌還是沒掛。但有個細節——車尾貼著一張年檢貼紙,日期是去年十二月,檢測站是‘京北機動車檢測中心’。”
丁義珍眼神一動。
京北檢測中心,是趙立冬表弟開的公司下屬單位。
他沒立刻下令,也沒再打電話。
而是打開市委近期會議紀要,翻到趙立冬的發言記錄。
上周的常委會上,趙立冬說︰“我們要高度重視群眾的歷史遺留問題,不能總用‘發展’兩個字壓住‘公平’。老百姓等了十年,不能再等了。”
當時听起來,像是在呼吁民生,現在看,更像是在鋪路。
丁義珍把會議記錄關掉,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他知道,這波風不是自然刮起來的。
是有人蹲在暗處,拿舊傷疤當鼓,一下一下敲,等著鼓破人散。
但他也清楚,現在還不能動。
動得太早,打草驚蛇,幕後的人會縮回去,換個更難查的法子。
等他們再出一次手,等證據鏈再長一截,等時機再準一點。
他拿起筆,在便簽紙上寫下四個字︰趙家新計。
然後把紙條壓在台歷下面。
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牆上的鐘指向十一點四十七分。
他沒關電腦,也沒起身。
就坐在那兒,盯著屏幕右下角不斷跳動的時間。
下一秒,手機又響了。
是王大陸。
“丁市長,剛接到東區派出所報上來的消息——今晚八點,有十幾個人在化工廠門口舉橫幅,說要‘討個說法’。人不多,也沒堵門,就是站著,舉著。派出所去了人,對方說‘合法表達訴求’,不吵不鬧,問名字不給,問組織者說‘大家自願來的’。”
丁義珍沒說話。
王大陸在那邊補充了一句︰“帶隊的是個穿黑夾克的,四十歲左右,外地口音。廠門口監控拍到了,他手里拿著一疊百元鈔票,發給每個人五十。”